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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真嗤鼻:“试探?再怎么试探不过他们也不过是任我们宰割的绵羊罢了。”
手放在嘴边,蒙真对着手下的人打了个手势,吹了一个口哨,数千人狂笑着试探性地策马冲入北
门的大营里。
迎敌的号角在北门前响起来。
主帐中的人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天元?”
焦山看向棋盘的目光多了些许不一样的神采。
李明卿在等待对方落子,随即补充道:“蒙真的军队,来人应该不多。”
焦山落下白子:“没错,是试探虚实。”
“在虎丘,他们以多胜少,自然志得意满。京中这些兵士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她顿了顿,在白子旁边又落下一子,补充道:“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绿玉棋盘上寥寥的几粒黑白子,杀意分明,令人心惊。
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局未必,军前的捷讯传来:“前来偷袭试探的北夷军一触即溃,四散奔逃,数百人被杀。”
她微微颔首,面无喜色。
“恭喜师妹。”
“现在若高兴,为时过早。”她微微颔首,“不过给了北夷军迎头痛击,一挫锐气也是好的。”
她眉头微微蹙起——
“师妹是在担心上皇?”
“北夷遭此一击,不知会不会……”
棘手的事情总不会因为你担心它发生,便对你多有眷顾。
翌日清晨,带着来函的箭矢射入军营之中。
军帐里聚满了人。
李明卿打开来函,嘴角浮起一丝淡漠的冷笑:“蒙真让我们派人去北夷大营迎驾。”
“迎驾?”左右的副将已经懵了。
“迎太上皇?”
焦山的目光落在李明卿沉静的面庞上,蒙真此举听起来虽是平常,实际上大有玄机。有意将太上皇李熠放在两军对垒之中,一旦南朝派出去迎驾,那么蒙真便可以借机谈条件。
如果南朝不派人去迎驾,于礼法上便是理亏。
李明卿抬眸,看向焦山:“师兄可有盘算了?”
“我与郡主所见略同。”
她淡然点头,提笔在纸上落下俊秀隽逸的几个字。
便有人讶异道:“这王大人和赵大人都是中书舍人,七品官员,派他们出去迎驾?”
焦山一笑。
李明卿道:“师兄,该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焦山颔首:“太常少卿,四品,足矣。”
众人心下这才明了——郡主不过是随意搪塞了两个人去应付蒙真。
不是谈判,而是侮辱。
蒙真翘首以盼,盼来了两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在听过张先玉的建议打发走了之后,又过了两日,京中没有任何动静。
被忽悠了!
竟然被南朝的人如此忽悠搪塞!
月华如水,李明卿坐在营帐中,轻轻拂去铠甲上的薄尘。
“咳咳——”
自白鹤关之变后,连日操劳,她时常觉得疲惫。
忽然有人掀起了营帐,人还没到,药香却先扑了上来,昭瑜声音清脆:“郡主,该喝药了。”
她蹙眉轻嗅,从前最厌苦味,现下却如饮水般轻就,饮罢问道:“王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昭瑜面色白了白:“太……太医说王爷这几日不太好……”
话音未落,她嘴里犹剩的半口药呛了呛:“咳咳……”
咳得面色微微发白,昭瑜眼眶一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战甲上。
“昭瑜,这里太危险了,一会儿我让影送你回城。”
“不……我要留下来。”昭瑜咬咬牙,看着李明卿的面色不由低头,“那我回……郡主药我已经分好了,交给军医了,您记得喝。”
“嗯。”
昭瑜又急切道:“王府的事情有李叔,有我,您放心才是。”
她点头:“去吧。”
第三部分·15
北夷军终于按捺不住,如所有人料想的而一般,京城北门首当其冲。
北夷的骑兵列于阵前,蒙真坐下的烈马已然蠢蠢欲动,于军前来回逡巡。
张先玉近前一步,低下头道:“大王,南朝精锐大多于虎丘中收编阵亡,京中无军无将,不如先派人探明形势。若北门难以攻取,便可率军改攻西门,一旦有机可乘,便以万众之势压倒京中这些残将。”
蒙真酣畅地笑了两声:“张内官当起军师来竟然有模有样的。”
张先玉感觉到李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对蒙真一笑:“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蒙真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犬马之劳这话有趣。既然本王已经有坐骑了,你从此就做我跟前那条狗吧。”
张先玉面色微微一变,仍笑着应道:“是。”
军前一片戏谑的笑声,蒙真派了副将蒙向带了三千轻骑兵探明形势。
还未至北门外,已然见到南朝的骑兵,神色慌乱,装备不齐,蒙向策马深探竟一路都是这般迹象。
当即向蒙真发出了讯号——北门的兵士不过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军备不齐,士气不振。
蒙真当即与了蒙向两万大军进攻北门。
漫天的尘土自北方呼啸而来,裹挟着军号。
李明卿轻轻掀开主帐的垂帘:“师兄,蒙真发兵了。”
焦山点头,补充道:“是骑兵。”
“是骑兵才好。”
嘴角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随着军号和战鼓的声音越发清晰。
她坐上黑骑,深入军前:“京畿卫的主力于虎丘全军覆没,是为奇耻大辱。”
士气肃然。
“如今北夷军就在阵前,你们复仇的机会就是现在。”
没有比恨意更加锋利的武器了。
在京城所有守军中,京畿卫求战欲之强前所未有。
“主将何在?”
京畿卫副统领出列,列于马前。
“你带人埋伏在距北门十里处,在前往北门的必经之路的洛镇。”
“是。”
远方的道路上扬起漫天的灰尘,马蹄声裹挟着风声。
蒙向的军队看见不远处的小镇已然慌颓已久,距离京都不过十里的行程了,甚至可以在此处远远望见京都高筑的城头。
一时间不由志得意满!
就近在咫尺了!
作为先头部队他若能夺取北门,为蒙真打开了京都的大门,他便是蒙真麾下最得意的将领了!
京城唾手可得!
随即打了个手势,带着两万余人涌入了洛镇。
洛镇民居空旷,忽然从两翼冲出来大队的士兵,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蒙向察觉到遇到埋伏时便迅速地调转了行军的方向,但为时已晚,亦有大批的军队出现在洛镇之外,切断了他们的退路,将洛镇圈围起来。
蒙向左右逡巡,却发现这些军队神色肃然,坐下的马鼻腔里喷出热气。
他预感到如果不能冲出洛镇的重围,等待着自己和自己麾下这几万大军的只有一个结果。
死亡。
一时间,本来寂静无声民居里面忽然万箭齐发,北夷军如陷地狱。
真是因为这两万人都是骑兵,于民宅城郭之间尤其难以列阵行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各个地方射出来的箭刺向这些活靶子。
北夷军除了疯狂地挥舞马刀,别无他法。
等待着北夷人那个终点,不是富丽繁华的京都城,而是冤魂齐聚的地府。
捷报传回北门的营帐中已是夜深之时:“主帅蒙向死于乱箭之中,两万大军溃散,全歼。”
众将士一片喜色。
李明卿将手里的军报压在案几的石砚下,神色淡然:“此战大捷势必会激怒蒙真,传令下去,所有镇守京都的军队将领严阵以待,不得失职。”
此刻正在答应等待胜利的蒙真亦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两万精锐轻骑兵全军覆没。
他定了定神,反常地没有大声斥责手下的人。
我不会输。
更不会输在京城脚下。
就此撤军是绝无可能的,
我还要再赌一把!
亲自领兵!
冲入京城当中。
张先玉将一盏茶捧到蒙真跟前:“大王,北门难以攻克,何不攻取西门?”
蒙真诧异:“西门?”
张先玉点头:“西门的城防为四门之中最末,且西门的守将是大王的旧识了。”
“旧识?”蒙真挑眉,张先玉点头道:“大王数日前将平阳夷为平地,可还记得当时有一个人逃脱了北夷兵的追击,逃回京城?”
“你是说那个郭什么——”
“平阳守将郭守信。”
蒙真快意一笑,露出轻蔑之色:“看来京中是真的没人了,居然任用一个逃将来守城。”
“大王何不亲自率军直接取下西门,彼时郭守信逃得如此之快,此次见到大王何止闻风丧胆。”嗓音尖细,听起来尤为刺耳。
夜已经深了,主帐中的烛火犹自摇曳,映在那张清绝素净的面庞上,双目微阖,她轻轻倚在书案的一侧,竟不由睡着了。
焦山看向李明卿的神色柔和,她已经不眠不休有两日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对这个幼时便名满京城的郡主早有耳闻,先帝对之相当喜爱,赐国姓,予封号。
师父当时名满天下,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蕉鹿先生的弟子的,她还是身量不足的女童,却已然气度不凡。
与长者坐而论道,其志斐然。
就是这样一介女流,却真的担负起挽救衰退国运的重担。
这担子未免太重了些。
她眉头微微一蹙,似有醒来之迹。
焦山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书卷上。
李明卿转醒过来,听见焦山道:“师妹,昭瑜姑娘嘱咐过我,让我盯着你喝药。”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碗漆黑的药汁,眼里透出淡淡的无奈。
“今日南楼的影卫已经来过,亦让我转告你,一切如旧。”
如旧?
那就意味着——王府一切都如常。
也意味着——南楼依旧没有打听到沈云亭的一丝消息。
她垂眸,那一丝失落被她垂下的眼帘轻轻遮挡,端起桌边的药,轻描淡写地连眉都未曾皱一下:“今日蒙真已经派人攻打过北门了,只怕明日会有新的动作。”
焦山的指尖落在桌上平铺开的军备图上:“西门。”
“西门的守将是郭将军,我最为担心的却不是西门。”
“北夷军多列阵于北门,南门虽然危困,犹可支持。师妹担心的是东门吗?”
李明卿点头,她不了解薛端,只是在永乐门突生变故之时,对此人略有印象。
自己一言一语能使薛端带着手下的人倒戈相向,此人未必是心志坚定之人,只是朝中无将,她须得做这样无可奈何的安排。
焦山已然成竹在胸:“师妹不妨向东门城中的守将,下一道军令。”
“军令?”
她沉吟半晌,紧蹙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在纸上运笔如飞。
目光落在帐中的滴漏上,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等到天一亮,新的战火又会燃起,一日一日,终究会有一个尽头的。
她在等着哪一天太阳升起,照耀着世间万物,却再也没有干戈和纷争。
如昨夜所料想的一般,清晨天方破晓之际,北夷军向着京城的西门动了猛烈的攻势。
随着蒙真的一声令下,精锐的北夷骑兵倾巢而出,向着京都城防最为薄弱的西门发起冲锋。
站在阵前的人手握缨枪。
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蒙真的军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冲到了西门外的军阵前,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了。
镇守在西门的都是骑兵。
而南朝的骑兵根本无法与北夷相较,这是公认的事实。
兴奋洋溢在脸上,他战意已起,难以自抑,随即挥起手中的长戟,向着城门发起冲锋。
郭守信看着冲过来的北夷军,是时候了。
他戎马半生,镇守平阳,却在数日前将半生的荣耀变成了耻辱。
在北夷军的铁蹄下,他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情同手足的部下。
光耀门楣的声誉。
坚守一生的信条。
他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成了一名逃将。
平阳一战太过刻骨铭心了,全军覆没,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北夷军,他九死一生回到京都,在朝晖殿中面对着所有人鄙夷和不屑地目光。
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曾经战功赫赫,只会有人不断提醒他,自己曾经是一名逃将。
令平阳军蒙羞,令郭家一门英烈蒙羞的逃将。
他将蒙真的名字刻在心里。
复仇!
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复仇。
他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清绝纤弱的身姿,是这个人不计前嫌,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
士为知己者死!
军号响起来,他提起手里的缨枪,单枪匹马地率先迎击了蒙真带领着冲过来的骑兵阵营。
蒙真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这万军不当之势震慑,而郭守信身后竟是一个又一个扬起马刀放弃防
守,左冲右突的南朝骑兵。
场面混乱不堪,自己的人还未动手竟然被这一股势如破竹的军队击得溃散,他舞动着长戟,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锋和中军被打得落花流水。
撤军——
剩余的后备军队支援转战南门——
数万之众的北夷军转扑向南门,主将薛端虽然武艺高强,身先士卒却无法以手里单薄的兵力去面对越来越多的北夷军。
守军眼看就支持不住了,要不——逃吧。
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城里的人安享着自己拼了性命换来的太平和安然,自己却要在这里流血牺牲?
同是在朝为官,为什么文官坐在那里指点江山,武将就该送死,连求生都不能?
对!
这不是逃!
这是求生!
外围越来越多地围着北夷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兵士和暗红的血迹残肢。
逃——
往哪里逃——
第三部分·16
局势越发危急,薛端带着剩下的部分将领退到城门前,对着城头喊话:“北夷军人多势众,我们支持不住了,快放我军入城。”
肃立于城头的张告之虽然年事已高,行动上颤颤巍巍却也还没有头昏眼花,薛端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实在是支持不下去了。
张告之沉吟半晌,作势要命手下人打开城门。
倏忽间,城楼上多出来一个人影,手握军令:“张大人,郡主有令。”
张告之神色微微一变,接过影手中的军令。
只有五个字:“不得开城门。”
所谓运筹帷幄,就是这般。
张告之蹙眉,对着城下的人喊道:“薛统领,我知道你们征战辛苦,但是郡主有令,不得开城门,不得放你们入城,只要你们打退了北夷军,就可以进城了。”
薛端面色一冷。张告之又喊道:“我会为薛将军擂鼓助阵的。”
擂鼓?
他拨转马头——如果擂鼓能退敌的话,那所有人一起擂鼓不就好了!
“驾——”
他率领着身后的将士,冲向了正在激战的营地。
反正进不去了,不如战死在这里。
影折返至北门的主帐中,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郡主,事情办妥了。”
“薛将军如何了?”
“得知城门不能打开之后,薛将军率领手下的将士上阵杀敌。”
李明卿合起手中的书卷:“有时候人有了舍命的觉悟,方能找到生路。”
过了半晌,她又下了一道军令:“命郭将军带人从北翼支援东门,断掉蒙真大军的退路。”
战火连天,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蒙真忽然命人吹起了全军进攻的号角。
尽数地扑向了京城的城防。
大战打了一日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