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战况之惨烈前所未见,京城之外的绿地湖天被染成一片鲜红色,血流成河。
是亡魂齐聚正排队过奈何桥的炼狱。
保卫家园的人总是有着无尽的勇气和力量,为自己身后的亲人而战,为国家的兴亡忧危而战,所有的流血牺牲都有价值!
探子来报——
“郡主——北夷军又杀过来了。”
不多时,探子又来报——
“郡主——北门要支持不住了。”
“咳咳——”她站起来手心里已然是汗。
焦山见她面色微微发白:“师妹,退到城内去吧。”
“不行。”
副将亦赶到军中主帐前,铠甲上沾染的鲜血有的已经变成暗红色的血渍,明暗交替之间可以想见战况有多么激烈。
副将恭敬道:“郡主,北夷军来势汹汹,已经逼近主帐这边了,卑职特来护送郡主和焦先生离开这里。”
李明卿肃然道:“身为主将,不能弃军。”
“郡主,这里实在是危险。您若是有三长两短,卑职无法向皇上和王爷交代。”
“你既是将军,就不能离开战场。否则,按军法论处。”
“郡主——”
李明卿摇头:“这里有南楼的影卫保护我和焦先生,将军不必护送,予我两名兵士便好。”
副将一咬牙,留下两名兵士,提起马刀,再度冲进了战场。
她轻轻打开桌上的楠木鎏金锦盒。
盒中是沉睡已久的匕首——寒星。
战鼓响起,影手里的流霜挑起主帐的垂帘。
“噗——”流霜的剑尖刺入一个北夷兵士的胸膛,红色的血珠沿着青色的剑身径直落在地上,隐没在尘埃之中。
竟然来得这么快!
“这边。”
影的声音粗粝低沉,李明卿竟在她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慌乱。
她走出营帐,举目四望,本以为数日前的白鹤关已然是惨烈至极,竟不及眼前的十分之一。
远处是堆积如山的尸身,后队的人踩踏着自己手足的尸身和残肢拼杀上去。
目之所及皆是鲜血,耳之所闻都是嘶号。
眼见着她与焦山从主帐中出来,大片的北夷军向着这边扑杀过来。
影握住流霜,黑衣形同鬼魅一般将涌过来的人挡在一侧,流霜一扫,划过五六个人的颈部。
“师兄!”
她捡起脚下的一把马刀,递给焦山。
两人的目光再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流霜飞转,那黑色的身影在数十人的圈围之中,宛若浮萍飘絮。
李明卿看见焦山身后刺过来的马刀,猛地将人往自己身侧一拉:“师兄小心!”
焦山迅速地背过身,挥舞起手里的马刀。
朝着对方刺过去,奈何准头有失。
身边的两名兵士已经与扑过来的人缠斗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北夷兵眼见着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已然有了盘算,迅速地掠起旁边落在地上的马刀向焦山刺过去。
如从前一般——
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人吗——
“师兄——”
寒星出手,穿破铠甲,刺在了那名北夷兵的背上。
杀人——
她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上一次是辞玉握住她的手,让她失手杀了宁王。
这一次——
是自己亲手用寒星了断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迅速回过神,拉起摔在一旁的焦山。
“师妹,走这边。”
她方抬脚,却发现有人忽然拉住她的长靴,她一个趔趄,竟脱不开身。
不过片刻的事情,趁着影与人缠斗之际,又有几名敌军朝着这边扑过来。
焦山被人制住。
明晃晃的马刀刺眼,对着她——
惊惧之下,她本能地闭起双眼,脑海中浮起一个人的面容。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最想看到的景象。
她以为这话做不得真!
竟想不到——是真的!
长岗沈宅之中,她们写下了一生的誓言,洞房花烛,良辰美景。
她一生都牵念这个人啊!
可她一生都牵念着的人在数日前生死不明了!
罢了——
黄泉路上,我找你去。
云亭,你等等我。
马刀没有落下来,她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开。
那个人抱着她,向前端滚行了五六步的距离。
“算起来,这是我第多少次救你了?”
她鼻子一酸。
这个声音——
这个语调——
这句话——
“你穿上我的铠甲倒是好看得很。”
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这个样子!
她睁开眼睛,看见西南方向涌进来大批黑甲骑兵,那甲胄竟不是南朝的样式。
“援兵?”
她失神:“西蜀?”
所以……
白鹤关之变后,她便去西蜀请了援兵?
扬榷竟然会借兵给沈云亭?
而他竟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这数万的骑兵穿过了南朝的国境,到了京都?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
当日她又是如何从万军之中脱身?
明明不可能做到!
有一白骑,破阵而出。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见盔甲之下来人那张国色倾城,比女子还要美艳几分的面容。
天哪——
居然是那个祸害。
从前的平王,今日的西蜀国主,扬榷。
扬榷挑眉,那笑容明艳胜过春日里怒放的牡丹国色,远远对着这边道:“郡主,我们又见面了啊!”
她看见沈云亭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随即正色道:“我先护送你和焦先生到城下。”
赤霄横扫,剑风凌厉。
焦山颔首:“赤霄择主,沈侯很适合赤霄。”
沈云亭将她圈在身前,策马,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若是晚了一步,可怎么办?”
她第一次在沈云亭的声音里听到了恐惧,心上却萦绕着一丝甜意。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这次没有骗自己!
二人缄默,有太多的话欲倾吐,只是眼下她们仍有更重要的事情。
蒙真带着人从东门迂回至此。
她看见手持赤霄的那个人,策马冲入乱军之中,神色傲然,有着俾睨众生的超然。
“我早就说过,纵使北夷王你身后有千军万马,也取不了我的性命。”
赤霄挑向蒙真的长戟,火光四溅。
焦山远远望着那个身影,不禁慨然:“若当年兵部尚书沈谦仍在世,与沈侯相比,只怕输赢难有定论。”
她目光紧随着沈云亭,眼眶微微灼热湿润。
“我年少时,得幸见过沈尚书临阵杀敌,以为无人能出其右。”她顿了顿,嘴角弯至一个柔和的弧度,继续道:“如今,确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远侯,可是师妹的心上人?”
她面色微微一滞,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焦山道:“我与师妹相识多年,师妹仅有两次失态,皆因沈侯。”
“嗯。”她不否认。
沈云亭欺身压向那挥过来的长戟,手中的暗红色的长剑化作一道红光,是这晦暗天地间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想嫁给她,做她的妻子。”
一盘散沙,行将就木的溃散之军在京都最危难之际终于众志成城,坚如磐石。
蒙真一击即溃的军队最后一眼回望了京都高筑的城楼,裹挟着太上皇,落荒而逃,潜往北境。
就是在奋战了几天几夜,又在慌乱地奔逃一日之后,蒙真的军队在平阳休整。
周遭一片寂静,远处的山头上架起了无数□□和长矢,箭头涂上了□□,整个平阳城变成一片火海。
第三部分·17
穷寇未尽,京中已派出军队人马速去清扫北夷的残兵。
是时候结束了。
李明卿坐在军帐中,支着头不由睡去。
不知过了多时,便觉有人拿着薄氅披在自己肩上,她警觉地睁开眼睛。
对上那双璀璨如星河的眼睛,她虽有淡淡的愠怒,亦有庆幸。
“沈侯爷不该解释一下吗?”
沈云亭轻轻一笑,把她眼里那抹愠怒尽收眼底,解释道:“在白鹤关,是红莲救了我。”
当日白鹤关生变,她看着影带着李明卿离开白鹤关,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
蓦地从北夷军营地左翼闪出来一个身形颀长,动作迅捷的人影。
她竭尽全力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带带着刀疤和戾气的脸。
这刀疤还是拜自己所赐。
“红莲?”
这个人竟然尾随自己到了白鹤关。
“咳咳咳——”她咳出一口血,浑身筋骨俱损,那痛意几乎将她碾碎。
红莲一把捞过她几乎脱力的身体,微微蹙眉:“我从不欠人恩情。”
沈孟挑眉:“你要救我便救,还要找个理由也是费力。”
见沈孟这般说辞,神色微微一顿,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便顺手将手里的人往旁边一推,沈孟整个人囫囵撞上一侧的盾牌。
沈孟喉腔里的血尽然涌出来,心想——这个狠心的女人!
“你说将来谁娶了你,该有多倒霉。”
他趁势掠起赤霄,红色的剑刃一扫,血珠飞溅,那一道红色落在了红莲脸上,沈孟挑眉,不意外地看见红莲眉头紧皱,恨不得宰了自己的模样。
“真想一刀杀了你。”
她笑得有几分不羁:“你后悔来救我了?红莲大人?”
红莲不作答复,又听见沈孟道:“后悔也晚了,我死了就凭你一个人,你也逃不出这北夷军的大营。”
“……”
“你可得拼尽全力保护我,不然我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
“你还不想死吧?红莲大人?”
这一声又一声的红莲大人听起来相当相当刺耳。
红莲忍无可忍,替沈孟扫开了身后刺过来的马刀,厉声道:“闭嘴!”
沈孟见她略过来的方向有成群的马匹,目光略一交汇,彼此便了然了。
蒙真的长戟再度欺下,如横扫山河之势。
她剑走偏锋,擦着长戟向蒙真的喉间突进,赤霄的剑身一震,他右臂发麻。
本就是冒险之举,突袭失败,蒙真向后一躲,赤霄一偏,砍落了蒙真肩上的盔甲,刺入血肉之中。
长戟隔档,对着沈孟落下来,在长戟即将刺入胸膛的那一刻,她被红莲一拉,疾步往后掠去十步开外。
“你虽然刀法不行,轻功很是不错。咳咳——”
红莲蹙眉——
眼下形势尤其棘手,她正不耐之时,却看见身旁的人蓦地倒下去!
沈孟再醒来时,已然是在洛镇之外驿馆的榻上。
她竭尽全力睁眼,朦胧间听见有人在说话。
红莲的声音响起来:“这人伤势如何?”
答话的是个女大夫,声音清和,却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死不了,不好活。”
“必须活,不然你也得死。”
那大夫挑眉,竟不动声色。
沈孟眉头皱起,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
“这位——姑娘——,你的伤还是先包扎一下,不然这只左手就废了。”
红莲摆手:“先救他。”
李明卿闻此,眼底了然,彼时在长岗,红莲便有意要带走沈云亭。
果然,自己料想得没有错。
或许沈云亭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知道红莲对沈云亭有怎样的情愫。
但她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沈云亭继续道:“那大夫医术还行,我借了百鬼夜行传信至西蜀,向扬榷借兵。”
“扬榷如何肯借兵与你?”
沈云亭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那日在西蜀宫中,我问你对他说了什么,你便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不再深问:“他借兵与你的缘由我不再问,只是你如何让这大军过境不让我知道?这根本……”
三种可能——
一则他们没有走许州到京城的这条路。
二则是影再一次帮沈云亭瞒了自己一遭。
三则沈云亭假借自己的名义,来了这场灯下黑。
无论哪一种——
都让她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为她挂怀。
可是没有理由……
沈云亭没有理由要瞒着自己啊……
“卿儿,我既然没有死在蒙真的长戟之下,北夷必忌惮于我。而我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会让蒙真掉以轻心。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千军万马。我能想到的最快,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向西蜀借兵,保住京城。扬榷的大军过境,我向各关的守将声称那是许州的守军,如今举国的援军涌向京都,稍微动一下手脚,便能掩人耳目了。”
见她微微垂眸,目光黯淡,沈云亭薄唇轻抿,继续道:“我没有传回任何音信,是担心有一丝的差错,便会功亏一篑了,绝无不信任之意。我唯一赌的,是你能不能守住京城。”
李明卿蹙眉,的确如此。
以眼下的局势,她也不能保证朝中没有奸细,亦不能保证南楼没有奸细。
沈云亭的思虑不无道理。
看着她的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沈云亭脸上有几分得意与释然:“总之,我赌赢了。”
“如果输了呢?”
沈云亭笑意犹深:“我怎么可能会输?”
她有些无奈,是了。
怎么可能会输!
沈云亭反握住李明卿的手,那柔柔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一起,层层叠叠层层,连影子都那么好看。
“要是我借兵回来,城破人亡,我定然……”
守城的将领齐聚帐外,有随从进来报:“郡主,侯爷,诸位将军都到齐了。”
身后南朝的追兵不断,蒙真的部下裹挟着李熠一路北退,姿态仓皇。
李熠坐在随军的一辆马车当中,马车径行与山间谷中,听见那不远处追兵震天的呼喊,他的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
待这些追兵追上蒙真的军队——
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京城当中?
不再受这样的战乱之苦?
不再要日日夜夜地惊惶恐惧?
他轻轻掀开马车的垂帘,看见蒙真骑在马上,就在不远处。
“禀大王,南朝的骑兵追过来了。”
蒙真嗤鼻,看着很后面大部的步兵,反正这其中有许多人本身就是南朝的士卒。
“传我的令,骑兵退守樊城,步兵弃甲跟上。”
一时间,一股慌乱奔逃的氛围在北夷残军中弥漫开来。
蒙真俨然忘了身旁这张重要的牌一般,带着人先行一步。
是时候了!
李熠端然坐在马车当中,耳听着南朝的追兵越入了山谷之中,朝着这边砍杀过来。
他颤巍着下马,看着那些身着银甲,挥舞着□□和马刀的南朝骑兵向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他是那么地渴望回到京城——
马蹄裹挟着漫天的黄沙,一阵乱响当中,有人将他猛然一拉,两个人滚进路边的灌木丛中。
“皇上!不可!”
李熠惊魂甫定,看眼前这人虽然身着北夷的军甲,却实实在在是南朝的旧将。
“卑职关长飞,原是西郊衙门的捕快。”
李熠点头:“如何不可啊?这追兵追到此处难道不是为了剿灭北夷残寇,然后接朕回宫吗?”
关长飞道:“南朝的大军火烧北夷军营,又深夜追击至此——的确是为了剿灭残寇。只是……”
二人同时默然了。
京中的态度实在是分明。
当蒙真要求朝廷派使臣出来接自己回宫之时,朝廷之举分明是不愿接他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