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里是第三医院,街对面就是被称作“三院大院”的住宅小区,那时候一群的街坊小伙伴,白路带头群嘲乖乖崽林思阳,被院长家女儿段小玲扇了一巴掌。
“段小玲喜欢林思阳!”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结婚!结婚!结婚……”
白路捂着火辣辣疼的脸,眼眶里存了二两金豆豆,可又心血来潮跟着大家伙一起喊起来,一边喊一边吧嗒掉眼泪,他牛是牛,但这一巴掌真他妈疼死了。
后来段小玲给林思阳递过一次纸条,林思阳当着全院小伙伴的面拒绝了她,理由是不想被家暴。
他一边笑一边踩着脚下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按着旁边同样嬉皮笑脸的白路的肩膀,也没谁深思化敌为友的原因,玩着玩着就十分要好了。白路五年级就开始恋爱,林思阳只喜欢过女大队长。
三院大院的楼房已经染上厚重的岁月风尘,青苔在一楼外墙的缝隙中滋长,此时,明朗的月光下,整个大院都在沉着地睡着。林思阳骑上了车,拐个弯出医院侧门,他顺着民意中路返回,今天却想多看几眼三院大院暗沉的灯影。
年久的门不久前刷了新漆,深灰色的栏杆纤细却严密,一如既往守护着这一院日渐老去的人;“刘妹妹面馆”里,刘妹妹已经是周岁女孩的奶奶,那曾经闪亮崭新的门头积了厚厚一层灰,看不清上面的字,名气不大的面馆坐落于居民小区和医院之间,有着周围人难以忘怀的老味道,有些早已搬离的居民甚至要隔天驱车赶来吃面,再抬头瞅两眼已被油烟布满的老招牌,满足地舒上一口气。
槐树天生蓬勃苍翠的树冠,此时还没到枯黄落叶的时候,它遮蔽着路旁商铺,在月光下闪烁着油一般的亮色,深沉又安稳。林思阳那时候没有十岁,放学之后背着沉重的书包,沿着槐树连成的那条线,歪歪扭扭地走,回家去。
日子仿佛一天天变短,林思阳从孩童长成少年,他经历了不悲痛的离别,品味着太单薄的欣喜,他在微微晃动着的日子里往前走着,考上师范、求学归来、成为老师。
林思阳一家搬入秋桐小区的时候,小侄子林建安还没上小学,嫂子陈萍的京剧团正红火;林思阳清楚记得,搬家那天,他拿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
民意中学是他工作的地方,也是他离开又靠近,也断不开缠绵的母校,这所学校用制度约束高三生,升旗仪式会有思绪冗长的教务主任训话,每个九月都会为为数不多的名校生放礼花……校门口种了一池子三叶草,翠绿的藤蔓抽得飞快,铺成厚厚一片,传达室老头秦楚明天天早上收拾花池,细心扫那一片水泥地,再拿抹布将贴了“教师简介”的玻璃展栏认真清理一遍。
快要到秋桐小区,思绪漫无目的地倒放回转,林思阳骑着车往前,夜风卷起他额前的头发。熟悉的夜景倒影在林思阳眼中,就像是点燃的混沌的酒,像是染了流光的来自旧时的星星。
民意中路是意想之外的长,连接着第三医院和大剧院,从大剧院远眺,看得见不远处一片精致华丽的高层建筑。小区叫科洛奇迹,人造园林搭配清冷的水流,宽阔的地下车库有让人迷失其中的可能,银白色的月光纤薄,附着在泛着波光的湖面上。
二十三点多,大剧院还在夜色中闪着各色灯影,月亮在稀薄的云里,慢慢移动着,圆而且明亮。邓一朵正坐在餐桌前,用袋子把精致的自制点心包好,一个个装进淡黄色纸盒里。
小男孩已经熟睡在妈妈怀里,无辜地咂咂嘴巴,他软乎乎的脸蛋,睫毛长得惊人。
冯谧比结婚前胖了一点,但仍旧很瘦,她的瘦是可怕的瘦,吃什么也胖不起来,脸颊曾经几度凹陷着,显得眼眶更深邃。她肤色有些深,笑起来有酒窝,可邓一朵觉得,她似乎已经不爱笑了。
邓一朵和冯谧是高中同校,也是大学同班,拥有过比金子还坚固的友情。曾经,邓一朵开朗,冯谧也开朗,两个人看电影逛街,将整个城市的小吃街吃了一遍。她们那时候甚至不怎么在意外表,所以倒没多少桃花运。两个人爱学习,图书馆泡了很久,自习室从早熬到晚,后来,大三要结束的时候,只剩下邓一朵一个人在学习了;有天,冯谧化了妆,挽着男朋友来餐厅,邓一朵嘴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
一切顺利得过分,冯谧本科毕业就订婚,后来某天,她突然拿着结婚证书来找邓一朵,跳上来抱住了邓一朵的脖子。
邓一朵手里还攥着笔,她没理门外站着的冯谧的老公,一脚把门踹上了。
紧接着就是一场始料未及的争吵,邓一朵那时候还没如今的社交功力,一激动就眼泪直掉,她红着鼻尖,冲冯谧吼;“你看看你多瘦,你看看!”
她眼睛没看冯谧的眼睛,而是直直盯着她平坦的小腹,她目光灼热,仿佛想杀死那里面的幼稚生命。
冯谧胳膊很细,她瘫坐在邓一朵家的沙发上。
她睫毛卷翘,浓密地生在黑亮眼睛周围,那目光中聚焦着愤怒,她声音一改爽朗柔和,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说:“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邓一朵刻苦,毕业了也不花枝招展,又考了研究生,没有爱情。冯谧正处在意外怀孕后的紧张时期,生活的转折使她有些惊慌,而和邓一朵之间越来越远的生活轨迹,让她极度敏感着。
“你非得现在就生孩子,就陷进家庭纷争里去?你那个老公——哎呦,那是个什么老公。”
陈云亮不是有巨大缺点的人,邓一朵气急败坏才说出这话来,她仍旧没把门打开,而是贴到猫眼上去,看了他两眼。
门外光线不足,电梯铃声隐约传来,陈云亮戴着顶帽子,正背对着邓一朵家,反复地练习一个街舞动作。
他在一家舞蹈培训机构,当老师。
“走吧,太晚啦。”陈云亮从妻子怀里接过睡熟的儿子,悄声说。
中秋节即将结束,那个带来了一场争吵的小生命已经长大,他继承了冯谧的长睫毛,在幼儿园读中班,大名陈晨。
“月饼,中秋快乐。”邓一朵将装好的礼盒塞进冯谧怀里,她踩着拖鞋,一路跟一家人出去,到了电梯旁边。
还没到零点。
“你回去吧,回去,拜拜了,改天见。”冯谧推搡着陈云亮,穿了黑色铅笔裤的细腿在长外套下面显得更加瘦削,她进了电梯,冲邓一朵挥手。
陈云亮附和着妻子的话,一只手在儿子的脊背上轻轻拍打着,他头发烫染过,是铜色,右耳上面一排的耳钉,他穿得时尚,又比一般年轻人夸张一些,至少得有街舞老师的个性风范。
中秋节大概就是月饼换月饼的节日,对于独自在外闯荡的年轻人来说,和朋友的小聚算得上难得的休闲时光。邓一朵没有节日,她今天在家仍然要忙着打工作电话,下午,突然记起来很久没和冯谧见面了。
于是请了她全家到这边来,邓一朵做菜做点心,她和冯谧已经不是大学时候那种密友,但仍旧能够无话不谈,只是逐渐多了一些不能提及的禁区。
例如单身与婚姻,哪个是理想的生活形式。
冯谧前些天偷偷诉说,在微信上与邓一朵聊到半夜,她说陈云亮所在的培训机构不景气了,正准备裁人;的确,现下的艺术培训行业雨后春笋,各类新奇可取的学校成立,陈云亮那一间,也实在是缺乏竞争力了。
邓一朵不想去安抚冯谧,因为在她心里,冯谧自讨不快,她们本来是名校的毕业生,是各大传媒公司的抢手人才,她们应该还在为事业奋斗忙碌,然后成为优质的人,而不是窝在家中,用别人赚来的钱。
可是自从几年前那一次争吵发生,邓一朵就惧怕与冯谧发生冲突,危机感总在心头涌动着,邓一朵思前想后,仍旧觉得不能够失去这一段情谊。
她想得复杂,然后又慢慢单纯起来,似乎是看透了人和人相处的玄机,因此不断地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邓一朵所在的公司,整天打仗似的,与同行抢夺艺人和资源,刚升任艺人总监不久,邓一朵就差点跟别人吵架。她严肃又谨慎,几天之前,有人拎了个瘦瘦矮矮的小孩儿过来,并且说一堆人情世故,小孩儿背景坚实,因此有人建议签他。
助理端茶倒水,邓一朵还算客气,她牵强地笑笑,让小孩儿唱首歌。
一口咖啡差点喷到助理脸上去了,邓一朵甚至有些无措,她低下脸松了松右手食指上的戒指,说:“群众演员都当不了,移步别处吧。”
邓一朵坚持己见,隐约担心会得罪人,可她此时在家中洗澡,笑了笑,把毛巾放在额头上,暗自说:“开什么玩笑。”
现在,邓一朵想介绍陈云亮来活海文化应聘舞蹈老师,专职带七八个练习生的舞蹈;她终究把冯谧的话放在心上,势必要为她解决一些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