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静默地吹了一夜,于是早晨没有了明朗日出和淡蓝天空,周末的世界没心思久睡,练太极的老人们早就下楼上山了。林思阳是被妈妈叫醒的,他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屋,看见了穿着太极服站在客厅中央的夏玉兰。
“阳阳,你嫂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你上你哥屋看看她去,”夏玉兰甚至没去今天的晨练,她已经准备脱掉太极服了,她立马凑到林思阳耳边,皱着眉头,焦虑地说道,“昨天晚上吓着她了?”
林思阳建议妈妈去劝嫂子,他自己给全家老小做早餐。但在洗手开火前,林思阳还是去了哥哥房间,嫂子陈萍坐在床尾,整个人萎靡不振。
林海周末歇班,他是私人口腔诊所的专家医师,大多数时间与嘴巴打交道,他眼睛很敏锐,能瞧明白不一样的各类牙病,可此时,在自己家中,他因为瞧不明白妻子的心事而踌躇、焦虑。
转眼间,夏玉兰已经换下了太极服,她站在林海房间的门边上,说:“陈萍啊,你是不是中邪了,你昨天晚上走夜路,又见血。”
“没有,妈,我不是因为这个。”陈萍不愿意跟着婆婆整天迷信鬼神,她更不能理解一个当过职员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腐朽,可夏玉兰的确是关心她,因此陈萍就勉强张嘴应了两句。
林海也坐在床上,他穿着套格子睡衣,无奈又困惑地看向妻子,他攥住了她的手,深邃的眼里充斥着担忧。
林海的小儿子林建安还在睡懒觉,大概要睡到上午十点多去。
冰箱里什么新鲜食材也没有,以往,陈萍总会时刻准备很多蔬菜和肉在家;林思阳找了最后的几颗鸡蛋出来,丢进滚烫的开水锅里,煮。
他最终还是咬着牙进小侄子的房间,连拖带哄地把人家拽起来,林建安放学从来不带作业,瘪瘪的书包搁在椅子上,书桌乱成了鸟窝。
“起来,跟我买东西去,起来收拾你屋。你妈心情不好,你躺着找打是吧。”林思阳说着,揪住了林建安的脚腕,而后将塑胶拖鞋套在他脚上,催他下床来。
小孩子也就十三岁刚过,念书迟所以刚升六年级,他一头短发睡得杂乱,瘦削的身体上搭着件涂鸦背心,他眯着眼睛骂林思阳:“你别管我!”
林思阳说:“不跟我去就甭吃早餐了,冰箱里什么也不剩。”
他突然记起锅里还煮着鸡蛋,于是又慌忙离开林建安的屋子,穿过客厅,冲到了厨房里。
夏玉兰拎了篮子,她穿好一件黑色丝质的长裙,齐耳卷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已经五十八岁,比丈夫林新国年轻五六岁,她生了三个儿女,林思阳最小,毕业才一年,林海出生在夏玉兰十六岁那年;老夫妇俩唯一的女儿叫林秀,三十五岁,未婚,是个画家。
屋外居然下起了雨,在风里斜飞过来,砸在了玻璃窗上,夏玉兰又回屋去,找了件白色盘扣立领的外套穿。
终究没跟着林思阳出门,林建安去屋里陪妈妈,结果被催促着写作业去,他还是往常那样嘴甜,脸贴着陈萍的胳膊,说:“妈妈,别生气妈妈。”
陈萍没心思和他玩闹,烦躁地摆摆手,说:“你出去吧,去厨房给你奶奶帮忙。”
“我奶奶和小叔去菜市场了,家里没菜了,肉也没了。”林建安小声嚷嚷着,站了起来,他准备退出房间去。
陈萍生气得皱眉,泪从眼眶深处滚落,她看了儿子一眼,说:“我歇一天这日子就过不成了是不是?剧团散了,我心里难受着呢。”
“怎么着就散了?”林海惊讶,即便那剧团在很久之前就营业不下去,可毕竟是陈萍多年来的精神归宿,这消息还是有些突兀的。
陈萍咬了咬牙,接过林海递来的纸巾,她抽噎着,说:“就各奔东西地散了啊,戏也唱不成了。”
陈萍曾经大概是天生的花旦,扮相又美艳正派,那时候从戏校毕业,在艺术团混得风生水起,大概每天都有人送东西送花儿。西装革履的男士总要来听陈萍的戏,然后托关系请求约会,可陈萍从来没答应过。
结婚之后,陈萍不再活跃于舞台,她怀孕生产花去一年的时间,女儿林建宁出生的时候,全家人住三院大院的房子,林思阳那时候才四岁。
后来陈萍辞职离开了早年的艺术团,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在家洗衣服烧饭,把大部分的时间分配给亲情和爱情;女儿慢慢长大,六年,陈萍和林海,拥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林建安。
林建安在爷爷奶奶的溺爱中成长,开朗又嘴甜,他小时候黏人,可姐姐林建宁不和他玩;她只喜欢整天抱着书刷理科习题,一年前拿到了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在北京求学。
要说玩儿,林思阳才是林建安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伙伴,可林思阳成了民意中学的老师,林建安突然就很憷,他剩一年就升学,大概是要进民意中学的,他全家,四个人就毕业于民意中学。
陈萍是十年前进京剧团的,她因为家庭事务的庸碌单调而变得沉默,将对京剧的爱藏在心里很久,最后诊断出了中度抑郁症,医生建议她寻找乐趣,陈萍在房间里思虑了一宿,她眼睛明亮了,对林海说:“我要重新去表演,去唱戏,去舞台上。”
于是,这家私营的京剧团聘用了陈萍,她又重新扮上,登台,唱了最拿手的一出《红娘》。
陈萍的心间,有过更大的台子,她总是惋惜道:“要是没有在家带你们姐俩,我说不定已经进了国家京剧院,我成了名角儿。”
林建宁往往不说话,林建安有时候会扯着陈萍的衣襟,说:“那谁当我们妈啊,妈你不要我俩了么?”
“怎么能不要你俩,哎,你俩是我爷爷。”陈萍也往往一秒钟满足于现实,有地儿唱戏,房子足够大了,地段也好,一家人赚钱养家养孩子,老公贴心,儿女双全。
可这下子,京剧团垮了,陈萍像是被抽了筋骨的草,像是脱水飘零的花,她连早饭也不煮了,素颜坐在床尾,低着头哭。
林海说:“哭吧哭吧,哭完了就好了。”
林建安表面上镇定,他在自己屋坐着,破天荒地从架子上取了本书看,他什么也看不进去,仰起脸望向窗外,天是窗户那样宽的几十寸;密集的雨雾包裹着远近的楼房,灰蒙蒙一片。
清凌凌的眼里含着淡红的血丝,林建安眨了眨适宜上妆的薄眼皮,他往窗外看,脖子上挣出了青筋,他居然就蹙着眉头,慢悠悠地唱了句:“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莫要惊动了她。”
穿着件背心的毛头小子,没变声的嗓子细绵绵,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红得更透,那指缝贴着的唇,青葱亮色,像涂了燕支一样。
菜场里也是阴雨天湿漉漉的气味,林思阳拎着两斤生牛肉,正站在卖鱼的摊前,等着妈妈挑鱼。
夏玉兰和摊主聊太极聊菜价聊天气,她要了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说回去清蒸着吃。
林思阳只负责拎东西,他踩过有些许泥污的菜场地面,鼻腔里全是河鲜的泥腥味,他这才睡醒了一般,开口跟夏玉兰讲了昨天晚上的事。
从张桦的具体伤情开始说,顺带上和白路的意外重逢,他看着菜摊前堆叠的芹菜和葱,又望见了花一样艳丽的水萝卜。
夏玉兰一路只是轻声应和,她一心两用,一边听着白路的讲述,还要一边挑选蔬菜,她最终到油条铺前,买了新炸的油条,放进篮子里。
她说;“要是白路住院了。你去看看他。”
“那我要不要煮点汤,给张桦带过去。”
“你俩谈朋友呐?”夏玉兰忽然抬起眼睛来。
林思阳后背发凉,他两只手里紧紧攥着大袋的食材,他回答了大实话:“没这个打算,我和张桦,就是关系好而已。”
也不清楚夏玉兰信没信,林思阳没再提煮汤的事儿,他回到家,照顾全家人吃豆浆配油条的早餐,这时候,爸爸林新国遛弯儿回来了。林思阳在客厅里,再次把遇见白路的事儿讲了一遍。
林建安咬着油条,松松垮垮坐在椅子上,他在大人话语的夹缝里嘟囔了一句:“白路不是模特么?”
但桌上新鲜豆浆正香,奶奶爷爷爸爸同时说开几重话题,妈妈红着眼睛剥一颗鸡蛋,压根儿没人理他;只有林思阳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毫不在意地笑:“他走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他是我朋友。”
油条很脆,搭配醇香热乎的甜豆浆吃,林建安狠狠咽下一口食物,摆头拒绝着大人的无趣,他撑着脑袋吃饭,不再说话了。
林思阳收到了微信好友邀请,他盯着对方头像上的大狗看了半天,几分钟后,收到了新消息:我在大院门口等你。
室外雨下得更大了,将暗的天色下,是逐渐亮起夜灯的城市楼群,林思阳换了件干净的夹克衫,鞋带绑得整整齐齐,他到厨房,特意跟陈萍讲一声。
“嫂子,我出去一趟,不在家吃了,”一探头,看见的是切黄瓜丝儿的夏玉兰,林思阳又换了个称呼,“妈,我和白路吃饭去。”
陈萍绑着围裙进厨房来,准备开火炒酱,她冲林思阳说:“今晚吃炸酱面啊,你吵着要吃的。”
“你们吃吧,多吃点,我下次吃。”林思阳一溜烟儿跑了。
林思阳打了出租车,雨瓢泼般倾泻而下,水帘漫过车玻璃之外,车里正和着雨声,播放一首流行歌曲。
民意中路不能逃避晚高峰的拥堵,这一段路走了近三十分钟,林思阳撑着伞下车,摇摆的雨雾那边,是站在面馆屋檐下面的白路,他戴着口罩,穿着时尚,干净的鞋子溅上了几粒泥,昂贵的手袋挂在肩膀上。
林思阳问:“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儿了,”白路摆摆头,他伸手把口罩撕扯下来一点点,弯弯嘴角笑了,他说,“法餐可以吗?”
白路声音有点涩,林思阳凑近了看,发现他两边眼睛都通红,大概是昨天的病还没有痊愈。
林思阳说:“吃什么都行。”
白路那时候是十分顽皮的孩子,在整个大院闻名,可此时在车里,他沉默了快十分钟,然后闭上眼睛,将要睡过去。林思阳深呼吸了一下,他知道,这辆车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