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现世（三十四）

　　“心理准备？”萧晨旭听了便有些好奇, “怎么, 有什么问题不成？”

　　“在离开研究院的时候, 核心几乎是以决绝的姿态切断了与实验室设备的联系。”萧傅华道，“就像是壁虎断尾那般, 它炸掉了实验室的同时，把属于它自身的部分切割出来，留在了主设备里。”

　　“主设备采用了最好的配置，因此数据统统完整地保留着, 只是我们无从读取内容。”

　　他在桌面上敲了敲, 很快出现了新的界面。而艾思博也识相地放开了控制。

　　萧晨旭看到的，是一片整整齐齐的混乱。

　　是的, 没错, 整整齐齐的混乱。

　　所有的字符, 所有的编码，全部整整齐齐地被码好，就好像是在看城市的俯瞰图那般，高低不平的建筑并没有影响整体的规则感，从界面之中一眼看过去，只会有两个感觉——这些乱码一般的数据太过整齐，但整齐的同时, 也根本没法解读出其中的意思。

　　留在实验室这里的，只是核心的“残肢”。在没有了主导部分的情况下, 它们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任凭研究院这边怎么努力, 都无法去启用它们。

　　这就好像你下载了一个视频文件，你知道里面有内容，甚至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内容，可是偏偏你的电脑没有对应的解码播放器，导致你只能干看着文件和文件的大小，却找不出让它播放的方法那般。

　　所有人之中，唯有萧傅华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仅仅抱着残缺的数据，是根本没法达成目的的，想要让计划继续进展下去，就必须把离开了的核心找回来。

　　萧晨旭眼神微妙。“解读不出来？”

　　萧傅华摇摇头，“这些数据离开了核心就仿佛‘失活’了，根本没有解读的意义和价值。核心在我们的研究和推进之中，形成了它自己特有的编码解码方式，仅凭我们目前的研究进度，是无法去破译那些数据的。”

　　“那不是很正常？”萧晨旭直接道，“我把我的手看下来给你，你能搞清楚我在想什么吗？”

　　“别说手了，我整个脑袋给你开瓢。”萧晨旭指了指头部，“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做什么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萧傅华道，“我也接受这个结果，现在只是给你讲述一下情况而已。”

　　周围被艾思博控制的机械有所动作，似乎是意识到了萧晨旭维护他的态度，他端来了一杯水，那水冒着甜味。

　　萧晨旭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水”是白色的。

　　他微微挑眉，“什么东西？”

　　【在你们聊天的时候，我顺便去破了冷藏库的封锁关卡。】

　　【我觉得你需要这个。】

　　杯中的液体泛着浓郁的奶香味，萧晨旭的鼻子动了动，直接一手拿过，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他并不讨厌甜的东西。

　　这时候反而是萧傅华有点意外，“冷藏库封存的都是必要的营养剂，不应该有这种饮料。”

　　因为研究所的特殊性，在他们的冷藏库里，不是放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品。就是各种各样的营养剂。在长时间的研究导致身体机能快跟不上的时候，他们就会去摄取营养剂来维持日常所需。

　　营养剂顾名思义，就是将食物能够提供的各类营养要素提取出来封存好的液体。它避免了传统进食的种种弊端——进食浪费时间，降低效率。、食物比例不均衡所导致的营养不良。还有各种各样的好处。

　　可以说，在研究所这么一个追求效率的极端环境，营养剂是必须的。

　　所以……哪里来的牛奶？

　　外来食物放进冷藏库，是会污染实验环境的！

　　【营养剂归根结底就是将食物中的某些“要素”提取出来。】

　　【那么反过来还原也可以。】

　　【虽然不是很完美，但是配出一个大概，还是做得到的。】

　　萧晨旭一听，兴趣更浓。他发现艾思博这家伙还挺细心，牛奶还是热乎的，“也就是说，这是你拿营养剂给我配出来的奶？”

　　【调整合理的比例，按照特定的顺序去形式，我根据你的口味推算了一下可能需要的步骤，最终得出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嚯。”萧晨旭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也就是说，这里边的营养乱得要命？”

　　【不会，我在演算的时候注意了这一点，这一杯饮料绝对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负担。】

　　两人这么一般互动，看在萧傅华眼里，又是一番不知滋味。

　　对于核心这样的存在来说，破解冷藏库的关卡密码并不难，他们当初给核心计划定的方向是有关核心本身的超级演算，以及有关人类的精神力开发。对于能够自我运行，搭载超强演算能力的核心来说，破解不了这些密码的话，可以说直接宣告他们的计划又搁浅了。

　　但是，通过调配营养剂还原“饮料”，甚至能根据萧晨旭的状态和喜好对结果做出要求……核心果真是进化出了不得了的能力。

　　就是这用法有点无聊。看起来除了讨好萧晨旭以外，似乎并不打算做其他的用途。

　　如果说残缺的核心——他们所创造出来的主脑，就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那么原本的，完整的核心呢？

　　萧晨旭一向是不讨厌甜食的，艾思博适时献上的饮料让他十分满足，甚至整个人的情绪都上来了。他看向萧傅华，道，“继续说吧，你们解读不了那些数据，和我要做心理准备有什么关系？”

　　“如你所见，这些数据已经被冰……核心抛弃了。”萧傅华道，“它们失去了作为主导的结构，就好像是掉落的残缺肢体，虽然能知道它们的存在，但是解读不了，也用不了。”

　　“那些数据死得很有冰球的风格。”萧晨旭感叹道，“整整齐齐，一本正经！”

　　“所以，按照我们的推算，即便是核心亲自接收那些数据，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去调整它们的状态。”萧傅华点了点桌面，将那些多余的界面全部收回。他看向萧晨旭道，“就像人要接上断肢需要做手术麻醉一般，如果我们的估算没有出错，即便是核心，要吸收那些数据并整理起来，也需要一段日子。”

　　“嗯哼？”

　　“他需要切断和外界的沟通，将所有的残缺数据接收。”萧傅华道，“如果不一次性将所有的数据碎片收回，以后再想要找——研究院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数据自然是和人的肢体不一样的。人的肢体是一整块的，遇到需要壁虎断尾的时机，一把扯下来也算一个大块。但是数据则不然。数据一旦解体，并不会乖乖地待在原地，而是进入各种程序间的缝隙之中。

　　它们就像是海洋之中被冲散的浮游生物，一旦失去了主导的存在，便会飘散各处。

　　萧傅华展示给萧晨旭看的，不过是数据的冰山一角，还有许多的数据，藏在可能连他们自己的都不清楚的缝隙之中。

　　这就好像，人要捡回断肢容易，但是要找回被丢进了绞肉机然后被倒到海里的残肢——想要全部找回来，实在是难。

　　按照核心计划高层们的预计，假设核心的自我意识想要取回它丢下的数据，那么必然导致研究所这边的主设备自我封闭——就跟竭泽而渔的道理一样，停下数据流动，才能快速找出自己需要的数据。

　　这其实是有些冒犯的行为，因为无法保证核心在利用了这个方面之后，还会不会为阿尔法帝国效力。

　　现在，在有萧傅华领头的情况下，下方的研究员们对这件事还是不乐意的。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将他们珍贵的研究资源和研究材料摊开展示给一个立场不明的存在。

　　这很疯狂。要知道核心前段时间才刚刚炸了研究所！

　　所以萧傅华能想到的，也是他自己内心想要的，就是让萧晨旭艾思博二人不用讲道理，将他杀了，数据夺了，可以完美避免阿尔法帝国后续布置的手段，同时保持自由身。

　　核心的存在注定让两个帝国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萧晨旭，萧傅华的内心是带着深深的愧疚的。在他看来，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当年的好奇心，如果不是自己之后还作为核心计划的外围合作人员，没有与研究院切断联系，如果……

　　儿子的惨痛遭遇，是他这个当爹的没保护好。一个机灵狡黠，前途光明无限的孩子，因为药物的侵袭沦落为了疯子一般的存在，很可能要一直被监视着，以防他对社会的安危造成威胁。

　　原本这些事情已经让他的内心足够煎熬，没想到是，敌方发动了二次袭击，这一次，他的儿子是倒在血泊之中，被送去抢救的。

　　即便救得回来，身体也很有可能落下残疾了。

　　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扭曲，萧傅华认为，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

　　在那之后，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平稳的时间里，他看着萧晨旭在外边搅风搅雨，嚣张放肆，原本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

　　没成想，他悄悄派过去的人失踪了，一时之间那个孩子又像是失了限制那般，满世界乱跑。

　　他想告诉他，又不敢告诉他，只能暗自调查。而那个孩子，比他更快意识到是某些藏在暗处里的存在，又开始满世界找茬。

　　受伤次数的增多，受伤程度的加重，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萧晨旭的失控。而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不，还是能做一些事的，在那个孩子的要求下，对他的身体进行改造。

　　他本以为儿子会把它当做一个威慑手段，没想到，他真的把它当武器来用。

　　炸丨弹在爆炸的同时会放出信号，让研究院的机器捕捉到而后过去回收。但是送回来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有点晚了。

　　萧晨旭的身体透支得十分严重。构建在他肾上腺素爆满状态下的精力，在身体严重受损后出现了近乎可怕的流失。他经过了数次改造，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人体实验者”，虽然他本人似乎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这一次，如果不以最快的手段去维持住那个孩子的意识，那么这个人嚣张放肆的人生，即将画下句点。

　　太过严重的伤势是在消耗身体的自愈能力，因此已经快失去意识的萧晨旭被泡在营养液之中，封存了起来——如果不这样做，身体机能衰退的终点，就是死亡。他经过改造后的残缺身体，顶不住这种程度的伤势。

　　而造成这些情况的源头，也是他所给予的。

　　在萧晨旭被送回研究院没多久，X博士就向皇帝申请启用人体实验品。

　　而那个实验品，就是萧晨旭。

　　他也曾在支开所有人之后，一个人来到封存萧晨旭的容器旁边。

　　“你后悔了吗？”

　　不知是在问萧晨旭，还是在问他自己。

　　方雨也曾来过，一贯冷面示人的她，在实验室里控制不住地哭出声。

　　“你这个残忍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妈妈？”

　　情绪的崩溃是暂时的，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正事”。经过短时间的低潮之后，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继续努力。

　　也许只有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们才会停下来，回想那个让人头疼，又让人心疼的孩子。

　　被萧晨旭杀掉，是萧傅华自己梳理出的归宿之一。

　　核心计划诞生了自我意识，以后的事情不需要X博士来事事跟进。对于萧晨旭这个孩子，他真的欠缺了太多，连补偿都来不及。

　　所以，就这么死在那个孩子复仇的刀下，也挺好的。

　　但是萧傅华没想到，萧晨旭一点复仇的心思也没，甚至和当初一样，看到自己的时候，根本谈不上恨，就好像只是见了个老朋友，相处的姿态和行事，都那么自然，那么让人内心有愧。

　　现在萧晨旭坚持不杀他，让他的心里更是带了几分愧疚。

　　“也就是说，他必须留在这里？”萧晨旭听明白了萧傅华的话，便道，“那我在这里等着他呗。”

　　“没用。”萧傅华道，“封闭是完全是封闭，不会接收任何外界信息。这相当于让我们的主设备瘫痪。因此如果他不趁此机会一次性将那些分散的数据收集起来，以后恐怕会更加麻烦。”

　　“到那时，你不管是在实验室里等，还是在外面等，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萧傅华的眼神之中带了几分无奈，“毕竟，核心一旦恢复意识，肯定会去找你。”

　　“确实是这么个说法。”萧晨旭听罢，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但是嘴里依旧道，“哎呀，冰球那么好用，天天跟在我身边，现在要离开他，感觉好不适应啊。”

　　【没有离开，只是暂时分离】

　　【对不起，我刚刚尝试接触了一些数据，结果确实如他们所说，有些棘手。】

　　艾思博似乎对于“离开”这个字眼有些敏感，当萧晨旭提及这个字眼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同萧晨旭对话。

　　“不必道歉。”萧晨旭拿起那个空杯子，道，“给我续一杯。”

　　艾思博从善如流，没多久就端来了另一杯奶。

　　甜甜的香气在屋内蔓延，艾思博的处理显然快到了□□无缝的级别。明明是一堆口味单调，纯粹为了功效而生产的营养剂，在它的安排之下，竟成为了令人满嘴生香的奶。

　　超级演算，在短时间内规划出大量的方案并进行循环验证，这是主脑特有的强大能力。而为了萧晨旭，他愿意把这种能力用在这种小事上。

　　【我会用我最快的速度，去将数据取回的。】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就此放弃这些数据。】

　　【事实上我已经将最重要的那部分数据转移出来了，所以取回这一部分，虽然对我有加强，但达不到质变的地步。】

　　“……你不用那么急。”

　　萧晨旭敛眉，笑意似乎变得深沉了一些。他也不看对面的萧傅华了，喝完暖暖的奶，便抬头看向不断闪过流光的天花板。“你是个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么。”

　　“艾思博。”萧晨旭难得地不以昵称称呼艾思博。“你说，你会不会为了‘梦想’而抛下我？”

　　【不会。】

　　艾思博的回答斩钉截铁。

　　【如果说我有梦想的话，那么我的梦想便是与你站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事情。】

　　他们现在的状态，终究是隔了一层系统的屏障。对于艾思博来说，这样的距离感也是他难以接受的。

　　“听起来很不错的，你的情话更土了，加油。”萧晨旭不咸不淡地道，“下次就不用偷偷摸摸了，跟偷人似的。”

　　【……你知道？】

　　“动静那么大，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萧晨旭微微撇嘴，“都那种时候了，你竟然什么都没做。”

　　萧晨旭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抱怨的意思，让听者哭笑不得。

　　萧傅华并不知道两人悄悄话的详情。戴上面具的话，里边特殊的构造可以放大他的五感，从而摄取对面萧晨旭与核心的交流信息。但是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了。

　　看儿子的反应，想必是在和他的核心恋人进行一番告别吧。也许是在抱怨之后的不适应和不舍了。

　　而萧晨旭这边，真正的状态是。

　　“我说你下次想玩偷人能不能玩得敬业点。”

　　【那个不是……】

　　“不是的话，你还偷偷摸摸做什么。”萧晨旭啧啧两声，“既然你的内心有这个想法，就尽管放出来好么。”

　　萧晨旭经过核心计划后，确实拥有了“精神力”这种能力，可以以无形的力量接触和控制周围的事物，只是因为用起来不是那么舒服，他一直都是忽略的——掌握了什么，不代表要一直使用。

　　那么相对的，艾思博掌握在现实里给他自己构筑一个身体的能力……这听起来似乎也不难吧。

　　只是看那个进度和艾思博偷偷摸摸的模样，萧晨旭想也知道那是个艰难的尝试，不然不至于那么久都不敢告诉自己，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这家伙一定是在在意，不想给自己什么无果的希望。

　　对于萧晨旭来说，结果很重要，过程也没差。实际上，只要这两个环节里边有任何一个让他觉得愉快了，那么他就不会太去在意。

　　冰球球那家伙。就是太过一本正经，想要做得尽善尽美甚至完美无缺，萧晨旭也就看破不戳破了。

　　大不了就是在对方偷偷摸摸亲自己抱自己的时候装睡——萧晨旭觉得，即便艾思博想偷偷来点运动什么的，他也不会介意的，甚至能飙演技。

　　可惜的是，直至现在，艾思博都没上演萧晨旭期待的戏码，将尺度牢牢地把控在十岁以下。

　　当知道要取回数据需要被分开之后，即便再不乐意，萧晨旭也是接受了这个结果的。

　　他看起来十分洒脱，直接道，“你说的，要用最快的速度搞定。”

　　“那就这么说定了。”萧晨旭感叹道，“完了，被你养废了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萧晨旭为数不多能够让他人不皱眉，称得上优点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洒脱。

　　在遇到绝大部分的事情的时候，萧晨旭的态度都是积极的。在常人容易意难平，放不下的时机，他总是能潇洒地撒手，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让他放下身份。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萧晨旭就能拥有一项很多人都喜欢的特质。

　　萧晨旭很少会去斤斤计较什么。他看着艾思博的界面，心中大概规划了一下没有艾思博之后的活动，便道。“你要是慢了，说不定出来后我已经找到新欢咯。”

　　【我会努力。】

　　令人难受的别离就此定下，萧傅华也惊讶于两人的异常配合。

　　虽然嘴上说着能接受，但是艾思博真的离去的时候，萧晨旭心里真的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看着大量的数据涌向实验室内的所谓主设备，屏幕上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乱码的海洋，潮起潮落，似有好几个大波涛。

　　萧晨旭看着显示屏，当它们的画面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的时候，萧傅华告诉他，已经开始了。

　　“没有核心在你身边保护，你切记万事小心。”萧傅华对萧晨旭道。“你准备在哪里等他？”

　　“希望是个不远的地方。”萧晨旭看那模样摆明了就是要在研究所内蹭住。“有哪里可以住？”

　　“……我会给你安排，但你也要记得。”

　　“晓得晓得，不就是不玩嘛！”

　　于是乎，当萧晨旭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地方的时候，打了个呵欠。

　　“这是不是跑得有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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