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现世（三十三）

　　萧晨旭听罢, 长舒一口气。

　　“说完了吗？”

　　他的反应很平淡, 平淡到不像是故事里的当事人, 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那般。

　　萧傅华重新归于沉默。在接任了“X博士”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很长时间是沉默着的。

　　“用你的话说, 就是你为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研究院，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身份，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我归入实验品之中？”

　　“原本我觉得, 你失去了记忆, 我就不便提起那些事了，现在看来, 也许跟你讲讲, 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萧傅华长叹一声。

　　“哦豁？”原本听得兴致缺缺的萧晨旭, 终于来了点精神，艾思博在一旁观察着萧晨旭的反应。

　　他忽然有点小得意。

　　只有他最清楚，萧晨旭讨厌谎言，不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要和他相处，最好就是将一切剖开，好的坏的全部倒到他这边。

　　他喜欢真实，排斥任何形式的隐瞒。

　　方雨还好, 在与萧晨旭相遇的时候基本把事情坦白了，萧晨旭也是满意的。但是这个计划的执行人“X博士”的态度就不是很行了。或许他平日的行为模式就是以隐瞒和沉默为主。

　　因为“X博士”与其说是具体的某个人, 不如说是阿尔法帝国安排的一个负责推进计划的“形象”

　　他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代表的意义和对计划的贡献。或许这种程度的隐瞒并不能完美无缺。比如参与计划的研究员们知道萧晨旭是X博士的儿子。

　　但是, 只要能保证大多数人不知道，就可以了。甚至于，知道现任X博士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拿来做实验，还能让敌方投鼠忌器。

　　对于阿尔法帝国来说，核心计划太重要了。可以说两个帝国每天都在围绕核心计划，进行这样或者那样的安排。

　　“阿尔法帝国一向禁止人体实验，因此与人相关的研究标准都收得很紧，一旦有所越线，项目本身就会有被停掉的危机。”萧傅华道，“她在你身上进行的改造，已经超出了寻常的‘义肢改造’范畴，早早就要被归入‘人体实验’中。”

　　方雨所进行的生物科技，本就是在人体研究禁令边缘徘徊的方向。阿尔法帝国不至于迂腐地停掉所有与人相关的开发和研究，毕竟在星际社会里，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过分忌讳某个方向从而避之而恐不及，是愚蠢的行为。

　　因此他们制定了一套详细的标准和数值，用于监视与人体本身有关的改造和探索。

　　标准很长，也很繁杂，将“实验的目标和结果被实验者有权知情；不能让被实验者失去智力、自我意识。”等方面都囊括了进去，几乎可以说是将“治病救人探索极限可以，怪物改造禁止”这样的规则摆在了明面上。

　　而事实上，虽然萧晨旭并没有失去自我意识，但是他的改造成功，其实已经无限接近人体研究禁令的范围。方雨在萧晨旭的要求下，特意赋予了义肢额外的能力，而以萧晨旭当时的身份，这种附加辅助并没有必要。

　　“所以呢？”萧晨旭道，“你就答应了X博士的威逼利诱，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研究院，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身份，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我放水？”

　　萧傅华并没有正面回应萧晨旭的嘲讽。只是接着道，“我觉得我有必要做些什么。”

　　孩子遇袭，妻子崩溃，身为丈夫，身为一直在暗地协助研究院采集数据的核心计划参与者，萧傅华觉得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儿子受到药物影响，已经无法被归入“正常人”，虽然现在判定了他对普通人类没有攻击性，但是他相信，相关人员不会轻易忽视这个孩子。

　　现如今，如果他的估算没错的话，即便是抢救回来了，萧晨旭有极大的概率没办法保持肢体的完整。那些药物本身就是在透支他的身体，加上这一次重伤，本身能抢救回来的概率就不高。

　　万幸的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至少可以保证他不会死。

　　X博士已经出现在疗养院，以他原本的身份邀请了自己。想必妻子方雨一定也会收到邀请。

　　她跟自己提及过，她更擅长被研究院众人下意识排斥的生物科技方向。

　　重伤的孩子，可能的残缺，还有擅长生物科技的妻子……

　　这一切都连成了一条线，凭着对身边人的熟悉，萧傅华几乎是马上就能猜到方雨会做什么。因此，他也马上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接任X博士？”

　　萧傅华点点头。

　　“原本我就没有脱离核心计划，再度完全加入计划也不难。X博士把控核心计划，对帝国研究所其他实验室拥有指挥权。”

　　萧晨旭很快就想明白了，“放水？”

　　“这可真是稀奇。”萧晨旭揶揄道，“伟大的阿尔法帝国，一直传承下来的秘密计划‘核心计划’，其主导人竟然是为了给自己的妻儿开绿灯而上任的——这是什么新式笑话吗？”

　　“你和你母亲是一部分原因。”萧傅华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苦涩，“你必然会提出要求，主动改造——以你当时的状态，她必然会对你进行改造。你们需要一个理解你们研究目的的执行者。不在关键时候卡住进度。”

　　所以，方雨提出的与萧晨旭有关的项目，通过得异常容易——和寻常研究项目是一样的审核时间。

　　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要知道，阿尔法帝国对于人体相关的研究有着细致到有点苛刻的标准，在这样的前提下审核通过的时间竟然和普通项目一致，实在是稀奇到可怕。

　　方雨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发现，反正在项目通过之后，她立刻着手开始对萧晨旭的治疗。

　　而另一边，萧傅华也进入了核心计划的内部，开始了他的努力。

　　“另一方面，我本身想要继续深入核心计划。”

　　萧晨旭微微挑眉，“你看吧，还是说实话比较好一点吧？”

　　萧傅华能当上X博士，能够在执掌计划进度的同时进行一点小小的放水，给方雨的研究开个方便之门，在这其中，注定他不能是个无为之辈。

　　在这个位置上，可怕的不是不公正，而是平庸，甚至无所作为。

　　他的所作所为，研究所的其他人未必不知道，但是，只要X博士本人的贡献压得住非议，那么，这些事情就毫无问题。

　　有时候萧晨旭自己也觉得，抽丝剥茧地去想一个问题，其实很无聊。因为很多事情真的只要揭开表面上那一层掩饰，其内里的真相便会像电路图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不可否认，萧傅华当上X博士有为了自己的成分。但是想也知道，如果他本人对计划没有贡献，没有热情，上一任X博士是傻缺了才让他接班。

　　想当和可以当，是两码子事。

　　“我先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着核心计划的相关研究，后来知晓一切后，开始主动为核心计划出力。”萧傅华嗫嚅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可以说，我的整个青春年华，都在核心计划之中，不管我知情不知情。”

　　这样的核心计划，对于萧傅华来说，自然是意义非凡的。

　　“所以，在当时你受伤之后，我发现只要答应导师的提议，我可以让你们进入研究所疗伤和避难，而我，也可以继续进行核心计划，我……”萧傅华沉声道，“也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实验室内突兀地响起了掌声，萧晨旭收回手，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揶揄和嘲讽，“你看啊，这么说出来不就行了。想法很不错，执行得也完美，这不就行了？”

　　萧傅华的脸色有些微妙。

　　“怎么？”

　　“你当初——在还没失忆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萧傅华感叹道，“可笑，我儿子都能看透的事情，我却一直走不出来。”

　　不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萧晨旭的行动和理念始终如一，甚至面对同一件事的反应也相差无几。这让萧傅华有些感慨，同时也让他彻底明白——萧晨旭的性格，已经定型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萧晨旭反而摆出疑惑的神情，“不管什么时候，我就是我，我只做我自己。”

　　萧傅华重新归于沉默。

　　在当初，萧傅华自己觉得在为了妻儿的行动里掺杂了个人的私欲很下作，很长时间内处于自我排斥的状态内。却没想到之后被送进实验室的儿子，在发现是他之后，反而主动聊起了天。

　　他想救妻儿，研究所能为他们二人提供最好的疗伤环境和安全保护。而同时，他想继续参与核心计划，便要远离妻儿，当一个独立的“x博士”。甚至连交流的机会都少了。

　　这个时候，反而是萧晨旭看得开。

　　“不管你当初的想法是什么，是想伟大地自我牺牲也好，还是想趁机抛下我这个累赘也好。”

　　少年轻笑，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似乎没有影响到他的状态。

　　“——想法很不错，执行得也完美，这不就行了？”

　　当初他差不多摆脱了这一层自责，但是在萧晨旭受重伤被送回研究所的时候，他发现，过往被压抑着的那些自责又翻涌了出来。

　　萧晨旭坐在实验室里，看着对面的萧傅华，打了个呼哨。

　　“所以嘛，问题不大。”萧晨旭摊手，“在我想起来母亲那边的改造记忆的时候，我就不记得有埋炸丨弹的印象。怎么想都应该是你那边搞出来的。然后我确实有些比较散乱的记忆。”

　　萧傅华点了点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被作为核心计划的实验品。不过……是你自己要求的。”

　　“正常，我能理解我自己。”萧晨旭想了想，“是不是受伤被治好后，说要来点厉害武器？”

　　“不顺我意的话就自残？”

　　萧晨旭摊手，“真没办法呢。”

　　有这么一个儿子，总觉得承受能力经常能得到锻炼。

　　萧傅华有时候也会想，自己那般“沉得住气”，是不是被这一贯不按套路来的小家伙给锻炼出来的。

　　当初的萧晨旭，在某次任务之中受了伤——不是令他失踪的那一次，至少没有那一次那么严重。

　　当初伤重的他自己跑回实验室。原本应该由方雨接收，但是谁能想到这个一直不按套路出牌的少年，又一次让人出乎意料。

　　【重伤的少年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颓唐都没有，身边为他维持生命体征的人忙来忙去，只有他看起来是全场最轻松的那一个，仿佛现在精疲力竭动不了的并不是他。

　　“我说，你们的头头还不来吗？”萧晨旭道，“我可是听说了啊，有个听起来挺牛逼哄哄的计划。如果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这番威胁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出于他特殊的身份，研究所内没有人敢随便对待他。

　　这名少年，先前遭逢敌国袭击，从此整个人生都变了。他在研究所内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他实验室的人对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他们只知道，这名少年跟疯子一样很难缠，却没想到能够难缠到这个份上。

　　而后，近乎奇迹般的，少年真的被送入了X博士的实验室里。】

　　“我是自己听说了核心计划，然后在受伤回来的时候主动加入？”萧晨旭琢磨了一下那个时间段，“嗯……”

　　“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你那时候到底是为了什么。”萧傅华道，“但你当时言明，不加入计划，你就直接拒绝治疗。”

　　“我当时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知道了。”萧傅华道，“我本想劝你不要胡闹，结果反而让你得寸进尺，不得不让你参与了计划。”

　　“活该，谁让你不了解你的儿子。”萧晨旭笑嘻嘻地道，“有后门可走，当然要可劲压榨啦，真的是，整天研究研究，研究到脑子都坏了。”

　　胡闹一般的要求，在胡闹一般的现实之中成功被兑现了，已经让人不知道要怎么去评价。但不管如何，萧晨旭确实如他所愿，参与进了核心计划之中。

　　“如果要问我那时候在想什么的话……”萧晨旭自己琢磨了一下，“也不是猜不出来。”

　　“我当时多半是遇上了贝塔帝国的，听到阿尔法帝国这边有个神秘的计划。然后在与他们战斗的时候，我受了重伤，越想越来气，便干脆跑回了实验室，要求让我也参与这个计划。不让我参与也没问题，反正闹闹事，搅风搅雨发泄一下也好。”

　　这是属于疯子的，简单粗暴的思维。萧晨旭一直都是靠着这样的逻辑行事的，所以他能很快反推出自己当时的想法。

　　简而言之，就是胡闹。

　　有了萧傅华的坦白，似乎一切都明晰起来。

　　萧晨旭本身就是实验室出身的，这让他有了接触X博士的可能——至少比毫不相干的外人容易一些。他靠着胡闹加入了计划，而后，主动要求增加自己身上的武器。

　　也就是锁骨处的炸丨弹。

　　那个炸丨弹萧晨旭觉得他只用了一次，也就是被敌国俘虏的那个时候。

　　引爆，然后他濒临死亡，被实验室回收，接下来便进入了数据世界。

　　完整的路线，就这么呈现了出来。可以说，萧晨旭的人生之中，“平凡”的占比极小。不论是他自己自愿的，还是环境被迫的，萧晨旭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

　　有了萧傅华的剖白，更让萧晨旭对过去的自己多了几分了解。

　　听完一切之后，萧晨旭微微点头，道，“那么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梦想，一度被萧晨旭认为是无聊的，用来当做借口的字眼。但是他发现，在遇上方雨和萧傅华的时候，他很喜欢这样去问。

　　也许，疯子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吧。

　　萧傅华有些意外萧晨旭的发问。不过他一贯掌握不了这孩子的想法，倒也不是特别懵，只是坦然道，“我的梦想，是看着核心计划成功。”

　　他的视线投向了那些被控制的显示屏，“也许它快实现了。”

　　“哦豁。”萧晨旭轻哼一声，“听起来倒是不错。”

　　“我也很高兴你能……”萧傅华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祝贺的话，但是斟酌了一下，又闭上了嘴。

　　萧晨旭从对方的沉默之中看出了想法，霎时间就笑了，“所以你在介意我找了个不是人的恋人。”

　　“还介意要亲自研究出它的身体？”

　　“可是我乐意啊。”萧晨旭道。

　　“我看出来了。”萧傅华摇摇头，“我本以为，你是因为孤独，而……”

　　“因为太孤单了所以把人工智能当做了唯一的朋友，然后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在与人工智能谈恋爱。”萧晨旭盯着萧傅华的神情，翻译着，“在与核心的接触之中迷失了自我，自顾自认为这是爱情，然而其实并不是。”

　　“……你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这样抢话。”

　　“因为很有趣。”萧晨旭笑眯了眼，“不管你怎么看，在我眼里，冰球球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可惜没有人类身体的存在。如果要找个完美恋人啥的，谁也比不过他。”

　　“反正我俩就这情况，我不嫌弃他太一本正经，他不嫌弃我是个疯子，破锅配烂盖，美哉美哉。”

　　“我已经看出来了，”萧傅华无奈地道，“也许真如你所说，核心已经真正拥有自我意识了。”

　　“不好么，这本来就是你在主导研究的计划啊，怎么搞得一副女儿被抢……哦，原来如此。”萧晨旭的神情变得微妙，“你是见不得核心把你儿子给泡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和他成为朋友，而不是恋人。”

　　“不陪伴的父亲，没有对儿女人生置喙的资格，”萧晨旭装模作样地道。“一切都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接受吧！”

　　艾思博忽然觉得，萧晨旭对付性格正经的人的经验……不会就是从他父亲身上来的吧。

　　所谓熟能生巧，萧晨旭的父亲虽然也不是自己这种有所限制的一板一眼，却也是那种会按照规章制度行事的人。方才他打算趁着萧晨旭失忆的状态诱使萧晨旭杀了他抢夺数据出逃，无疑证明这个人也有其疯狂的一面。

　　也许他一直在被负罪感所折磨吧。

　　“叙旧现在可以结束了。”萧晨旭在结束话题这件事上，总是显得有些无情，“那么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核心为了离开实验室，炸毁了大量的设备，也遗失了不少的数据，它的那些数据，都储存在这里。”萧傅华道，“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受到束缚的人，所以只要杀了我，夺走数据，也许可以顺便带走你的母亲，她不会有意见。那么，你就能处于完全的自由之中。”

　　“听起来很不错。”萧晨旭摊手，“但是好麻烦。”

　　“你这么干，相当于把一整个帝国研究出来的核心送我了，这听起来好像不是很好吧？”

　　“他自己已经选择了你。”萧傅华道，“我只是协助你摆脱桎梏。”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如果萧晨旭接受了研究所给艾思博研究出来的身体，几乎可以肯定他会被绑死在这个立场上。

　　如果核心的自我意识选择了萧晨旭，他们确实无法干涉，但若是与萧晨旭进行了“交易”呢？

　　给核心造身体听起来似乎比造出核心本身要容易。但实际上无中生有一直都是困难的，如果萧晨旭需要研究所的帮助，几乎是间接地去表明立场——他需要归阿尔法帝国管。

　　萧晨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无所谓啦其实。”

　　“反正我不想做的话……”萧晨旭看起来跟大爷似的舒展手脚，“还能逼我不成？有谁能够逼我做事的话，我肯定能让他明白花儿为什么会那样红。”

　　强迫萧晨旭的存在，必然要付出相应的，甚至比想象中还要更加惨痛的代价。

　　“……我明白了。”萧傅华道，“核心是我的得意之作，是众多前辈一直传承下来的宝物，也是……你的恋人。诞生了自我意识的他，是独立的个体。”

　　“这话听起来不错。”萧晨旭道，“那什么时候可以把数据给冰球？”

　　“我觉得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