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说:元元,你也没有真话。

  这话呼之欲出,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我读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瓮声瓮气地小声叫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脑门:「元元,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搂着我躺下,缓缓地说:「其实本王也不算骗你,织欢入府前与严锋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结果阴差阳错,织欢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声问:「然后呢?」

  「诏书一下来,严锋就来求了我,我说皇命不可违,但等过上几年,可以把织欢赏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继续说,「严锋跟着本王,这些年出生入死,吃了许多苦。」

  「所以您答应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吗?」我问,「您把织欢纳入府里,却没去看过,是因为您早答应了严锋,只是您没想到,他们情难自持,竟然出了事,对吗?」

  「元元真聪明。」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本王才说,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动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初听这句话时,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严锋与织欢相识,是天的安排,还是您的安排?」

  他还没开口,满眼的笑便给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经猜出来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问呢?」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说,「元元,织欢不是坏人,可若她真成了这王府里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织欢,便暗自促成了严锋与她结识,两人能一见倾心,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后,织欢本该为太后做事,可严锋是景晏的人,权谋与爱情,景晏赌,她会选爱情。

  对此,二人应是毫不知情,甚至还会觉得愧对景晏。尤其严锋,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从此,他更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孩子。

  所以严锋才会说,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这个孩子。

  至此,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那您为何做局,要我撞破这一桩事?」

  景晏笑了几声,笑声也是那样凉薄:「实话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过想看看,你是会帮着别人瞒骗本王,还是会于心不忍,如实相告。」

  竟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为何听着有些心酸呢?

  「王爷,元元让您失望了,是吗?」

  他还是那样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点笑,嘴角也蘸一点笑:「元元,是本王对你不够真,不够诚,你这样聪明,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这似乎成了景晏与我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我们频频做戏,妄图试探对方的真心,却又将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里,谁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这事之后,我去找过织欢,瞒下了景晏的筹谋,只说了我的打算。

  后来,府上都知道,织欢闷声不语几个月,最近却忽然就得了宠,不多时便有了孕。下人们私下都在说,织欢主子得了势,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织欢本就安静本分,有孕后就更不爱动,我偶尔去她屋里看她,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尔也会来,她来时我们三个人便会聊闲天儿。凌宜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怕惹嫌,来时从不往织欢屋里拿东西,也不靠近,连别院里她的下人,无事也不可以到处闲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们都明白,这是府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妾室所出——这是一桩险事。

  过了一个月,织欢开始显怀了,吐也吐得厉害,为了保险,整日地躺着。她身子这样不稳定,凌宜估计怕事,也不怎么来了。

  天越来越冷,这日,我让人提了些东西,去看织欢,她正靠在床头缝东西。

  「姐姐,我给你拿了些好炭,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尘,适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东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样,你绣花样时也要捧个手炉。」

  织欢拽过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难为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许多人情。」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嘴里没味儿,总想吃些辛辣的,估摸是个女儿。女儿好,女儿好,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诉我,这孩子不是威胁。

  我也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姐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爱他护他,我答应了的。」

  「妹妹,你该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哑谜,你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不论是王爷,还是你,你们都将我当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声不吭,只静静地笑。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那位侯府贵女,她与太后娘娘,才是一脉血亲。」

  我何尝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绝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哪怕仅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姐姐现在只该安心养胎。」我说。

  「王爷神机妙算,你又机敏卓绝,说起来,只有严锋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恳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选中我,你当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说:「严锋看不出,我却看得出,打从一开始遇见他,我便是一脚踏进王爷为我圈出的圈套里。」

  我不置可否,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欢他,元元,我喜欢严锋,才会心甘情愿踏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世安稳,我都不要,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她转回头来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小腹,「元元,我斗不过王爷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里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怀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当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这个孩子,除了对严锋仗义,也是要我躲在这靶子后头。

  这一点,我虽一直知道,却不敢承认。

  她却自己挑明了这一点:「可这怨不得王爷,怨不得你,这只怨我。是我关心则乱,我糊涂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聪明人做糊涂事,为何要爱人?爱人有什么好,才让人抛却一切,向死而生?

  「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给我看,上头绣了两尾鲜肥的鲤鱼。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这批绣线不行,好一段,坏一段,离远了看还像些样子,仔细看就看出来,有些纰漏。」

  她不是在说绣线,她是在说我与景晏——好一段,坏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动心,并不会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动心,恐怕比她惨上百倍,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晏做戏向来周全,自从「织欢受宠」,他便不太来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说论做戏蒙人,他是天赋异禀,我是无师自通。

  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却忽然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是带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

  我赤脚踩下床,投进他怀里,用身子去暖他带回来的一身寒气,轻声问:「怎么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说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半天,他才幽幽地说:「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进宫,说过几日太后大寿,要本王来操办,办家宴。」

  我心头一凛,轻声问:「在府里办?」

  「是。」景晏将声音压得极低,才没露出什么情绪,「太后说,她惦记织欢,要来看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觉得心口郁结不已,半天才勉强问出:「是……是莫侯提议?」

  他不说话,算作默认。

  我搂紧了他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也会来,是不是?」

  「别怕,元元别怕。」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叫我别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里,严锋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亲是侯爷,母亲又是长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她真要如何,一个严锋,守得住我吗?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发红。他好听的嗓子此时哑了,却还是勉强对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怀里抹泪,心中却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样太险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顾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寿宴这天不算太冷,还下了雪,压着园子里满树的梅,非常好看。

  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论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办的是家宴,来的都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却各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满府从上到下磕头行礼,乌泱乌泱跪了一地。

  织欢被免了礼,太后还亲自走下来,搀起她,一声一声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还算是慈祥,扶着织欢的手,说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她绣的花样子,宠她像宠半个女儿,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她摆明了是说给景晏听。

  至于皇帝,我连头都没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宴厅里这会儿出出进进,嘈杂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欢吵闹,行完礼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时候,宾客陆陆续续来了,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都要在屋子里待好。

  天一擦黑,严锋就来门前站着,我知道,这是她来了。

  凌宜来过一趟,说是太后命人在别院也摆了小宴,织欢也在,问我去不去吃酒。

  我说不去,她冲我笑笑,说:「织欢就说你不会来,是我多事,非要来问。」

  我也对她笑,说织欢怀了身子,吃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费心。

  不多时,外头便歌舞升平,四处笙箫。

  我在屋里坐着,门上映出严锋的背影,我心中却并不安稳。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身边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干什么,婢子回来说,太后娘娘高兴,给各屋都赐了酒。

  我点点头,心中却又冒出不好的猜测来,于是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严锋说:「严大人,咱们去别院看看吧。」

  「王爷命我守住此处,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动。」

  「严大人,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身旁还有婢子,您去看一眼,无事就回来?」

  严锋沉默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对我说:「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不对,我险,织欢也险,碰见晚芍这样的疯子,没人不险。

  我正在想,却有个家丁模样的人走进来,天黑,他面目模糊,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元元主子,太后娘娘赐美酒一壶。」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放缓了呼吸,轻声说:「你瞧着面生。」

  其实这府里家丁无数,我看谁都不面熟。

  他说他是本月新来的,原来并不在府中伺候。

  「是吗?」我用后背贴紧了椅子,跷着腿,漫不经心地问,「这酒是每屋都赏了?」

  「回主子,是。」

  「别院里两位姐姐都怀着,本是不该沾酒的。」我顿了顿,对身旁婢子说,「回头问问掌事的大丫头佳淳,她是怎么想的,派个男人到我房里来送东西。」

  婢子低着头,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主子说得是,奴婢回头就去问。」

  「把东西搁下,你走吧。」我拄着脑袋,挥了挥手。

  「回主子,太后娘娘赐酒时说了,这酒赏了各屋里,要看着主子们喝一杯,才算是真心为太后娘娘贺寿。」

  晚芍这个蠢货,当我是傻子吗?

  「缘是如此,那你过来,给我倒一杯吧。」我歪头冲着他笑,懒懒地勾了勾手。

  他愣了一下,凑上前来为我倒上一杯酒,我按着他的手,借他的手拿起杯子,送到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要看着我喝。」

  这人的手在我手里,一下便出了汗。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酒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右手却被匕首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牢牢钉在木头桌案上。

  这一下真是用尽我毕生力气,血如泉注一般高喷出来,简直迷了我的眼睛。

  我胡乱抹了一把,将血抹得满脸都是,捡起地上一块碎瓷,一不做二不休,一发狠又挑了他一侧脚筋。

  这下,他是彻底动弹不得了。

  我看着一边抖如筛糠的婢子,低声道了一句:「喊!大声喊!」

  婢子尖叫着跑了出去,我爬起来掰开这人的嘴,泄愤一般灌了半壶酒进去。

  「你这傻子,府里只有一人怀着身子,掌事的大丫头也不叫佳淳!」

  我只红着眼睛留下这么一句,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啊!杀人啦!杀人啦!」婢子在我前头疯了一般地喊,我在后头如野鬼一般晃荡,满身是血,直至跟严锋撞了个满怀。

  「严大人,去我房里看着,别让他死了。」

  这是我倒地前跟严锋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圆睁着眼睛,回想无数,放任自己不停发抖。听见远处宴厅婢子的尖叫,然后是景晏的一声厉喝。

  「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王爷,杀人了,主子杀人了!」

  「元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个怀抱曾让我恐惧忐忑,但此刻,竟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听见这声音,准备好的眼泪才敢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抓紧景晏的手,口齿不清地说:「王爷,妾房里有人,他要欺负我,他要欺负我。」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有太后,有皇帝,有晚芍,还有许多我认不出来的尊荣显贵的宾客。我只当没看见,满脸的眼泪混着血,啪嗒啪嗒砸在布满血污的手上:「王爷,他欺负我,您管不管?」

  景晏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沉吟,出声叫了一旁吓得失智的婢子:「你来讲,出了什么事?」

  婢子砰的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上都见了血,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个没见过的家丁,说太后娘娘赐酒,然后……然后……」

  「哀家确实给各房赐了酒。」老太太稳稳地道了一句,又说,「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我不说话,只是哭,严锋适时赶了过来,跪地禀报:「王爷,府里恐怕闯进了生人,您去看看吧。」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那人浑身潮红,蛆一般扭动着身体,显然是不清醒。他一只手被扎了个对穿,钉在桌子上,一只脚被挑了筋,血肉模糊。

  严锋将一盆盐水兜头而下,这人瞬间清醒,疼得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

  屋里哪有蠢人,只看见那壶酒,就都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说罢了。

  审问了两句,那人说,是我勾引他在先,却又翻脸不认人。

  他当然是不敢供出晚芍。

  可我已铁了心,他不说也得说。

  太后慢悠悠地掂量我:「哀家不过是赏了一壶酒,你何必妄想人人都要害你。」

  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瓷,抵在自己脖子上,跪在地上:「皇上,太后娘娘,王爷,

  元元一生清白,决不愿受这样的污蔑。」我看了景晏一眼,他用眼神示意我停下。

  可我停不下,此刻我已疯了,我心中有恨。

  「哀家今日过寿,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太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沉声说,「阿弥陀佛。」

第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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