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
「贱人!你惊扰圣驾,在这大好日子闹出这样的事端!你该当何罪!」
晚芍到底沉不住气,听太后这样说,她便忍不住出来敲边锣。
皇帝还是那样,沉吟一声,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拖下去吧,看着心烦。」
有人作势来抓我,景晏却一下子跪了下来:「皇上……」
「听不懂话吗?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着眉,「小九,你起来。」
「是臣辜负皇上嘱托,没有办好寿宴,皇上,是臣的错。」景晏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
说实话,我没有料想到景晏会如此,这并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事实上,我此时已忘记了什么算计,我有些疯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吃错药了,为了一个女人?」
我看他也是吃错药了,竟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我这样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嚣张跋扈地喊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贱货拖出去砍了!」
我横下心,继续拱她的火:「莫晚芍,你为何几次三番害我!为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饶你!」
「放肆!」皇帝终是发火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这妇人太没规矩,拖走!」
「皇上!」景晏紧咬着牙,缓缓磕头下去,「臣的妾不规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后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该死。」
他站起来,背挺得笔直,拿起桌上的酒壶,沉声说:「臣也有罪,理当自罚三杯。」
酒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音,景晏端着杯,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杯。」
啪的一声,晚芍冲了出来,夺过杯子摔了个粉碎。
「芍儿,你做什么?」太后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气。
「皇祖母,这酒不能喝。」晚芍说着说着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没人敢问,但景晏敢:「芍儿,这酒为何不能喝?」
她不出声,景晏就再问下去:「芍儿,你上回闯进府里来,将元元一顿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这酒喝了不会死,只会……只会……」
她话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馅,不再说了。
「芍儿,你何时学得如此善妒?」皇帝不咸不淡地责了她一句。
晚芍哭着不作声,半晌,还是莫侯跪了出来:「皇上,太后娘娘,臣教女无方。」
「挺好的日子,这是在干什么!」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认了,皇帝也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芍儿,你做了错事,朕不会包庇你,就罚你禁足两月,面壁思过。」
真是好重的责罚。
「小九,你也并没做对什么,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谢皇上,臣愧对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个头,又说,「元元犯了错,臣会罚她跪祠堂,抄经书。」
皇帝假惺惺地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假惺惺地念了一声佛,根本懒得管。
晚芍被带走时还在连哭带喊,不知众人是都没听清,还是都装作没听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景晏罚我跪祠堂,这或许都算不上是罚,而是护。
若没有他以身试险,我恐怕已身首异处。
景晏进来时眼睛是通红的,脸上没有一点笑,牙关紧咬,脸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从未见他这样,他是真的动怒了,这一次,我保下织欢,却连累了他。
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溃。
我曾说晚芍会触他的逆鳞,可我自己,却动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着声音,先抛出了这么一句,我无声地跪着,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说过,你要听话,你当耳边风吗?」他捏着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样虚虚的,而是将我的骨头都捏响了,「为何不听话?为何让严锋离开?为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眯着眼睛,冷眼看着我,从齿间磨出两个字:「说话。」
「严锋不走,这会儿出事的就是织欢。」我木然地看着他,轻声说。
「好啊元元,你是博爱有加,你是兼济天下!」他两眼通红,手上使劲至泛白,微微发着抖,「你知不知道,织欢那壶酒也不干净,严锋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没保住,这会儿人已经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觉得无言,只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见过织欢,太后还同她说话,叫她乖女,说宠她就像宠女儿。
如今呢?如今太后是不是捻着佛珠,虚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景晏说的没错,这地方会吃人,人也会吃人。
「本王顾不得那么多,本王只顾得上一个!」他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厉害,「元元,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你险些搭了两个进去!」
「你哭什么?不管用了,元元。」他紧盯着我,目眦欲裂,全然没有半点平日的泰然,「你是不是还嫌不够,要搭上一个我你才满意?」
「是,我嫌不够。」我此刻只觉得一把锤子包了布,冲着心间钝钝地砸,不见血,只将我体内全砸成了一摊烂泥。我全然没有一丝理智,抬起头狠狠地回视着景晏,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我要杀了她,莫晚芍,我要她死!」
「你给我闭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没收紧,却在发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脑子很不清醒,许多平日里明白的道理,此时已抛诸脑后。我疯了一样地冲着景晏喊叫:「她就该死!你为何保她!你知不知道她怎样对我!你要保她!」
「我在保你!」景晏显然也忍耐到了极限,「元元,若你还不清醒,我说不定真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手软,景晏,你杀了我,你提着我的脑袋去见皇上。」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直到将唇上一块皮肉生生咬了下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来保你,你荣华富贵,你迎娶新娘,你把我杀了!景晏,我不要再同你猜忌,我要你亲手杀我!」
我的眼泪混着满口鲜血,又一次弄脏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杀你,元元?」他的手上渐渐使了力,「你不要错估了我,你不要以为我的心不够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围了我,这次,不再是试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
我不知他究竟为什么松手,明明只差一点,这纷纷扰扰就能结束。
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还是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不欺负你,元元。」他咣当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你说过,给你一把刀,你就敢杀我。」
「如今本王给你了,这把刀交给你,元元,你拿它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命。」
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自戕。
「你何必大费周章,景晏?」我还没喘匀气,声音有些怪异,「自戕太不体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里。」
他不回头,还是背对着我:「死在沙场凄凉,死于皇室悲惨,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里。」
我怔怔地盯着那把刀,拾起来攥在手里,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个人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给我,要我毁了自己的脸。」
我凄然地笑了笑,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景晏,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恶有恶报的……可我现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恶有恶报,你景晏就该第一个死。」
我攥紧那把刀,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过去。
这一刻,我是不计后果,真的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躲。
他转过身来迎着我的刀,刀尖儿浅浅地戳进了他的肋下。
我脑中的弦似乎要绷断了,有个声音在心里大喊杀了他,可见了血,我又半分都动弹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将白刃染红。
我想抽手,却抽不出了。
「元元,这里是死不了人的。」他攥着我的手,对准了他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强迫我刺向他。
我却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只有胸腔里骤疼,疼得我将要昏死过去。
「松手,你松手,景晏……」我用另一只手捂着心脏缓缓蹲下,可另一只手还是被他紧紧攥着,「你放过我,我杀不了你。」
他不肯,依旧推着这把刀缓缓深入,不多时,刀锋刺破衣衫,又见了血。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疯了一般地想甩开他,想松开手,呕心沥血地哭。
「你恨我当初做局害你,元元,这一刀够不够还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残忍地凝视着我。
「你告诉我,这一刀够不够换你不恨我?」他看着我,有些凄凉地说,「元元,我不指望能换来你爱我,你别恨我。」
「你松手,景晏,你松手我就不恨你,你松手!」我几乎快要晕了过去,此刻只拽着他的衣角强撑,「景晏,你别吓我,你别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里难受,你松手!你用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声匕首落地,他终于蹲下来,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元元,你不哭,你靠着我。」他缓缓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这会儿又流不出眼泪来,我闭着眼睛,轻声对他说:「景晏,我真该杀你,可是错失了机会,我下不了手。」
他发出一声轻笑,同我耳语:「元元,不只是你错失了机会,刚刚在最后关头没有掐断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王爷,我不是故意连累你,真的。」我圈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上流眼泪,「我是没想到,我是没想到皇帝和太后,他们对你也那样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换一命的,我好糊涂,我发了疯。」我终于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元元这次闯下大祸了,可是我放不下,王爷,我放不下!」
莫晚芍杀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决不要你跟她一命换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细心地安抚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会扳倒莫侯,我会让晚芍跪在你脚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点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满身是血地瘫在那里,本王多怕那血里,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听他说了这句话,我才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说,他便竖了手在我唇上。
「别声张,元元,本王今天来,是狠狠打了你,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发无伤。」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轻声说,「祠堂是这府里最安全的地方,严锋也在外头守着,元元,你在罚跪,本王不会再来,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爷,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我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不想让他走,「三天一过您就来接我,好不好?」
他反复答应,不停说好,直到严锋在门外催了几次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薄薄的一道门,竟可以阻绝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刚才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与假不是水与火,真与假是丝与线,我并不能一一分得清楚。景晏呢?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真假杂糅,分不清,理不顺,挑不出?
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阴与恶,低估了他们的伪善和无耻。
景晏的处境,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险,我差一点害了他。
我以为我铤而走险,是保住了织欢。
可是织欢……等我走出这道门,不知还是否能见得着她。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祠堂灯火昏暗,我却很少打瞌睡,一合眼就做噩梦,倒不如睁着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当今太后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娘家。
晚芍敢登门入室,假传圣旨,借太后的名义来害景晏宠爱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气十足。
莫侯将门世家,手握兵权,又娶了长公主。他领兵数次,捷报频传,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风头无两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与长公主只生下晚芍一个女儿,更何况侯位不可世袭,等莫侯百年之后,不消多久,莫家就会失势。
景晏还年轻,为了韬光养晦,这几年对外也过得很是闲散,手中虽有实权,但因着他按兵不动,在旁人看来,他这个王爷只是皇室的伥鬼,形同虚设。
这样的景晏,无疑是莫侯最好的选择。这么多年来,景晏忍辱负重,应该也在等这个时机。
可皇帝就能这么看着莫侯将势力壮大吗?
他为何宁可重用一个外戚,也要防备与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说回莫晚芍吧,谁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与织欢,她一个都不想留。可她这次如此猖狂,全然不计后果,皇帝和太后竟还是明里暗里默许了她……
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来敲打景晏——这王府里的女人该死,该给晚芍让位置。
按我的估计,皇帝不出多时便会下旨赐婚,莫晚芍会由众人护着,一步一步送进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会恨我。
这三天我的精神头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吃喝,膝盖疼得厉害,因着谨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来开门的是严锋,我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立于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眶发青,胡子拉碴,头发如一捧杂草,显得十分狼狈。
「严大人,我没脸见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体,「您受我一拜吧。我答应您保住那孩子,却食言而肥。我答应您对王爷绝无异心,却险些杀了他。严大人,我没有颜面与您相对。」
严锋垂着手,没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姑娘,与您无关。」
「严大人,」我出了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您别恨他,他是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挡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姑娘,我跟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父无母,靠着给人家搬尸体为生。这孩子珠胎暗结,本就是错了,是我昏了头,奢望太多。」
我无言,鼓足了勇气,才问:「织欢她、她还……」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爱,难免如此——不久前她还牵了我的手去摸,说女儿好呀,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王爷呢?」我问。
严锋却不说话。
「严大人,王爷呢?」我声音有些发抖,强强压下哽咽,又问。
「王爷这几日天天入宫,回来后身上有些不好了。」严锋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过去,我这就过去。」我想站起来,膝盖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发黑。
严锋搀住我,低头对我说:「姑娘,王爷说要你在此等候,他亲自来接你。」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复求他的一件事。
这样细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我求他杀我,他做不到。
景晏来时还算是体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双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脸孔那样苍白,带着一点笑意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手却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笑说:「元元,王府的伙食亏待了你,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我不想说话,阳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脸,沉默地看着。
他将我抱进轿子里,坐在我身边,等停下来,又将我抱进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