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元元,府里上回分的药膏没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凑合用。」
我接过,道了谢,想了想才问:「姐姐屋里没人?」
她愣了一下:「什么?」
「姐姐屋里没人伺候?」
「哦,雨大,让她们都歇着了。」
我闭严了嘴巴,在心里想了老多,实在是觉得不成,才又问:「姐姐,您……习武?」
「你让雨浇傻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我这拿绣花针的手,怕是连你也打不过。」
「那,」我深呼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不对,「那您这军中用的跌打酒,是谁给的?」
她一愣,显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诈她说:「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在外头看见严大人了。」
「你……一准儿看错了。」她神色还算如常,声音却有些慌了,「严大人当然跟王爷在一块,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这丫头,可别害我。」
她缓了缓,又说:「这跌打酒是王爷上回拿来的。」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更觉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长了嘴巴,会去问的。」
她的手猛地一颤:「元元,你……」
她踌躇了半天,脸都白了,才挤出一句:「元元,王爷那么喜欢你,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一惊——她这是默认了我的话,想不到还真让我给诈了出来。
我正惊愕无言,织欢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姐姐您别,我……我没想怎样的。」
织欢却不起来,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出来,哆嗦着小声对我说:「元元,我走投无路了,我怀了身子。」
我啪的一声弄掉了手中的药瓶,吓得半晌闭不上嘴巴,当即只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为上计。
我脑子一热,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却看见严锋跟一尊罗刹一般杵在门口,吓得我连退三步,跌倒在地。
「严大人,严大人,您别杀我,」我往后蹭了蹭,躲在织欢身后,「您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会说。」
严锋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严大人,你就当给孩子积福报,别杀我。」我稍稍冷静了下来,「这四周有人,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严大人,咱们坐下谈谈,成吗?」
严锋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织欢,安顿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刚要开口,他便一挥手打断了我,自顾自说:「元元姑娘,打你一进院子,你看见我,我也看见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并不信你,是织欢说过,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两桩事要问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气,静静地等着。
「一是,织欢说你能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是,你对王爷,可曾有过异心?」
要我是个壮丁,听他问这句话准会给他一脚,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来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有没有异心,什么东西!
我沉了沉心,说:「严大人,您是义气豪杰,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这王府里谁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会有异心呢?」
我停了停,措辞很是小心:「严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头,就将您供了出去,我说我没那个胆子,您也不会信……」
他却再次打断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个孩子。我愧对王爷,自会以死谢罪。」
我心里忐忑,却又直觉他二人并非鼠辈,于是决定犯险一次,握了织欢的手,低声说:「大人,不谈生死,孩子着实无辜,我来……我来想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让出身后的门来。
从织欢房里出来,雨将近停了,我欲登上马车,却听人说景晏已经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正在撒酒疯,到处找我。
我也顾不上刚受了多大的惊吓,急急地赶了回去。
还没跨进门槛儿,景晏整个人便挂了上来,满身酒气,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叫别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进来,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为何不来?」景晏红着脸,口齿不清地问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脚,才没去成。」我将他身子勉强扶正,「王爷,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摆了摆手,非要让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厌恶本王,才不想来。」
「不曾有的事,哪有这样的事?」我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摇头,我又问:「想不想吐?」
他还是摇头,然后又笑,笑得颇为傻气,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样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痛快。」
我默不作声——我装醉骗过他,他未必不会装醉骗我。
见我不答,他于是接着说道:「你一定在心里痛骂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听着好听一些罢了。」
「王爷,元元明天陪您说一夜的话,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也大了起来,简直说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认,本王也明白,本王心里清楚得很。」
紧接着,他便说出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话:「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后!她一辈子也不舒坦!」
我一惊,赶紧起身关紧了门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
景晏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不让我阻拦他,继续说:「我是九王爷,我是亲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来的兄弟!」
「王爷,王爷,咱们躺下说吧,好吗?」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没跟您说悄悄话了,咱们悄悄说,好吗?」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给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愿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烫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给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时听不明白,反而畅快许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怀中宝,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恋你。」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若让我得了机会,能逃,我会逃离这王府,逃离你,头也不会回。」
桌上的人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点动静,只说了四个字:「你做得对。」
那声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对。」他闭着眼睛不看我,只轻轻地说,「这地方是会吃人的,元元,咱们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我微怔,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王爷,您没醉?」
「怎么没醉?醉了。」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元元,醉了记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为他刚刚那样好的演技,也为我刚刚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动了的真心。
他说事不由人,我曾那样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紧张我,是不是真的?」
这问题如此矫情,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轻声说:「你试探我,竟没试出真假吗?」
这晚他对我分外温柔,只是我要熄灯,他却不肯。他说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这一会儿不是做戏。
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怕他连这片刻温存,都是同我做戏。
昨日种种如一套乱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景晏闹了一档子,也没得空去想,如今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许多古怪之处。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严锋与织欢,再是大雨瓢泼,他非要我出府,马儿恰在别院附近打滑,我又那么准,偏偏撞见了严锋出了织欢的屋子。
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织欢说她怀了严锋的孩子,严锋竟也说是。
织欢聪明,又怎会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严锋耿直,又怎会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在这其中,景晏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说一千道一万,我应下来,要保住这个孩子,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严锋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烦,翻了个身,发现景晏早已醒了,此时正在静静看我。
我倒是叫他吓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么?」他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问。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伸出脚丫蹬了他一下:「让您吓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脚,又问:「不是说昨天扭了,还痛不痛?」
「不太严重,活动活动就好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王爷,元元遇见难事了。」
他不出声,只用眼睛示意我讲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先问了:「王爷,您昨日为何说,要将织欢赏赐给严大人?」
「随口一说,怎么了?」
「王爷不说实话。」我作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罢了,真没意思。」
他在身后,半天不出声,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爷,您不哄我!」
景晏还是笑,笑够了才叹口气,张开手叫我:「知道你在卖乖,罢了罢了,过来吧。」
我于是从善如流,赖赖乎乎地蹭过去,放软身段儿递了一句:「王爷,您就行行好,点拨我。」
「也没什么,只是瞧着严锋不太对劲,对织欢关心得紧。」他搂紧了我,轻声说,「织欢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没去看过她,她也沉得住气。」
「您没去看过她?」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择日子去看看?」
景晏轻轻捏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总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爷,元元身子薄,您让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问,「那凌宜呢?」
「去过几次,她人很浅薄,不去看她,她要闹的。」景晏轻笑,惩戒一般地轻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说,「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没作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半天才说:「王爷,织欢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无端赐给别人,是要惹麻烦的。」
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其实这不必我说,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说起太后娘娘过寿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织欢要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织欢要真怀上了,显得她最承宠,给太后一个安心。织欢是聪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会妄动。至于严大人,王爷,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时就是真把织欢赏赐给严大人,太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元元,你将本王安排得好明白,虽然听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头,像在摸猫儿,「元元,你说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说悄悄话一般凑过来,同我耳语:「元元,这就是你给那孩子想的办法?」
我听见胸腔中发出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心便如战鼓一般纷乱破碎地跳动起来。
「王……王爷,」我局促地挪下榻子,手抠着床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侧过身,支起脑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编。」
「我编不出,王爷,元元骗不过您,」我越说越没底,声音细如蚊蝇,「元元没想害您,真的!这事儿,元元还是可怜王爷,不是不是,不是可怜,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声反问,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没觉出来你心疼。」
他伸出手来够我,我下意识去躲,他才冷了脸,叫了我一声:「元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没了气力:「王爷,元元知道,这回是完了……」
「元元。」他单手一捞就将我拖回了床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却更慌了:「王爷,您究竟想干什么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脸蛋,「是昨天晚上严锋招了,他说织欢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倾心彼此,并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当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还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听说你求他不要杀你,还险些吓尿了裤子?」
这严锋,我还未供出他,他怎么反过来将我一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还说什么了?」我还有点发怵,怯生生地问。
「求本王保了这个孩子,还能说什么?」他倒是神色自若,还笑得出来,「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细算起来,确实愧对织欢。」
听他这意思,是要应允这一桩事。想不到他生于皇室,对儿女私情竟看得如此开明。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讨人嫌地冲我眨眨眼睛,「本王觉得你的打算不错,元元,就这么办吧。」
「那,您不罚我?」我不会相信他竟这么仁慈!
「怎么?你还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就罚你一个月俸钱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罚一个月俸钱。织欢与严锋都是死罪,他竟虚怀若谷,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是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容?
是他对我有情,对严锋有义?
不对!
这夜躺在床上,我是越想越不对!白天是让他吓着了,现在却反应过来——他的说法并非天衣无缝,稍加推敲,便能发现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黄,还反过来诈我,做出一派宽宏大量的假样子来,真是令人心中来气!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他这会儿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真是越想越气!我当即掀开被子,摇醒了他:「王爷,您骗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鸡一般将我逮回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祖宗,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听了更气,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补了一脚:「景晏!你个王八羔子!你又骗我!」
景晏发出嘶的一声,彻底清醒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疯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严锋昨日是见过我,可我离开时他还没走,紧接着我便回来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难不成是半夜溜到这张床上跟你招认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说本王是什么?王八羔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床来,怎么,还是我白跟你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有力气跑出去与他夜谈吗?」
「元元,你听你都说些什么?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听得脸红。」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一口气没上来,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给气哭了。
「景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跟小媳妇似的抽搭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怜兮兮地凑过去,「白天都吓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静静地看着我哭,许久才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袖子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其实本来也没多少眼泪,只是有点哭入了戏,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卖乖:「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