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门口走。
「王爷……」我鬼迷心窍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细思忖却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无事,王爷慢走。」
他回头,只一眼就看穿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回了我身边:「元元,若你说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说。」他牵起我发抖的手,轻轻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让我猜,你要说。」
景晏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种,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着,就是给脸不要了。
于是我适时反握了他的手,顺势投进他怀里。
「我害怕,怕得不敢闭眼,不敢睡。」我环着他的腰,抓紧他身后的衣料,轻声说,「王爷,您别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浅笑一声,慢悠悠地说:「元元,下回跟本王打个招呼,好叫本王有个准备。你这温柔一刀,叫本王险些没接住。」
想来也是,我与他把酒言欢,却又说要取他性命,我对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又投怀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才好,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铺好被子,自己却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忘了动作,定定地看着那把刀。
「看什么?」景晏冲我挤了挤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话总是如此瘆人,让人听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冲我挤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说我是他的通房。
躲过了那一夜,这夜,也还是躲不过。
夜深,我躺在他身边,不再那样局促,反而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
我细细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险境的是这手,救我于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这手,给甜枣的也是。
我的把戏,这手招招接下,这手不过轻轻一拨弄,我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却四两拨千斤,化于无形。
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才错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恶,看看如今他能对我纵容到何种地步。
他不接招,轻飘飘一句话便戳破了我,还丢给我一句「不吃这套」。
想来想去,没忍住,在黑暗里发出一声轻叹。
「别琢磨了,元元,赶紧睡。」景晏笑了笑,颇为暧昧地在我腰侧轻轻捏了一把,「怎么,看来我没累着你?」
我怕痒,咯咯咯地笑起来,他更来了兴趣,直至我出声求饶才作罢。
翌日,我醒得晚,景晏也没叫我,待我起来时,听人说景晏已上完朝回来,这会儿正在书房。
他不找我,我自然不会没事找事,等到了中午,还是屋里的婢女提醒我,我才不情不愿地提了食盒,到书房给他送饭去。
路上经过别院,还看见凌宜和织欢两人在小亭子里闲聊。
我的位分低,既然看见了,没有不去问好的道理。
两人都算是客气的,倒没视我为眼中钉一般,还叫我一块儿坐下,尝尝她们房里的点心。
闲聊了一会儿,凌宜忽然问我:「元元,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奴婢也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将景晏送的那盒脂粉拿了出来,「王爷赏赐,奴婢便拿来用了。从小家里穷苦,也不懂得这些东西。」
凌宜接过盒子闻了闻,摇了摇头,又还给了我:「我也不懂,不过王爷赏赐,必然是好东西,元元你有福了。」
一旁的织欢却突然出了声:「元元,你的食盒别凉了。」
我闻言,正好起身告辞,凌宜笑,织欢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们为何如此——景晏送我的脂粉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只是里头掺了麝香,麝香气味独特,才要重重地用别的香料来压。
涂在脸上的时候不知道,放在盒子里,却还是一下就闻得出。
凌宜怎么会不懂这麝香的功效?她不过是觉得,景晏赏了这么个东西给我,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构不成她的麻烦。
只要我的肚子没动静,对她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织欢显然不如她那样好糊弄,看她第一眼我便觉得,她不简单。
我拿着食盒到景晏书房门口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与侍卫两个。
「王爷,侯府昨夜拖出了两个婆子,剖了心肝,丢在后山喂狗了。」不知这侍卫是真没注意到我,还是故意说与我听,「那女人不是简单人物,王爷,咱们留不得。」
我轻咳了一声,进了屋,没去看那侍卫,径直放了食盒在景晏桌上:「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您看看,要是凉了我就拿到后头去热热。」
景晏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侍卫。
「这小狼崽子最是个记仇的。」他指着我,笑说,「严锋,你要当心了,她已在心里记了你一笔。」
这个叫严锋的侍卫凶神恶煞一般,颇为鄙视地瞪了我一眼,抱着膀子转过头去。
我也懒得搭理他,给景晏拆了食盒就要走。
景晏果不其然叫住我,笑眯眯地仰在椅子上:「元元,急着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偷人了,急着去见。」
严锋大喝一声:「放肆!」
我回头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偷的也不是你,你急什么?」
「哎呀呀,元元……」景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像唱戏一般地给我递话,「本王可没有招惹你呀!」
「不是留不得我吗?让那傻大个伺候您吃吧。」我冲着严锋努努下巴,「以后他伺候您吃,伺候您睡,元元省事了。」
严锋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我奉命护王爷,护王府周全,岂是你一个丫鬟能够比拟的!」
「王府让您护得周全,那怎么还让人闯进来,打死一个,伤了一个,拖走两个去喂狗呢?」我嘴上是不饶人的,专拣气人的说,「顾头不顾腚,屁用不顶。」
「元元,本王这还吃着饭呢。」景晏站起身来,假模假式地摸摸我的头,「给本王个薄面,算了算了。」
「蠢不可忍!俗不可耐!」严锋气黑了脸,临到最后还要骂我一句,「卑职还当她是什么厉害角色,真是高看了她!」
好,真觉得我蠢才好!
我前脚气走了严锋,景晏后脚就指了指我,笑骂:「怎么不机灵死你!」
严锋是一介武夫,脑子不灵光,可景晏是个人精,自然不会以为我是在同严锋置气。
他冲着我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轻嗅几下:「元元真好闻,怎么这样香?」
我也假模假式地搡了他一下:「脖子那里有印子,羞人得紧,只好拿脂粉遮遮。」
他手上亲昵地揽着我的腰,眼中却纹丝不动,只是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反复端详我的表情。
「别这么看我,王爷。」我对他笑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有时候真觉得,您也是荒唐人。吃不着的时候连哄带吓,恨不能把人戏弄上一百回,如今真吃着了,怎么还琢磨起来了?」
我话已说得很明白,也不妨再明白一些:「您是王爷,元元是您的通房,身份摆在这里,我难道还要羞愤难当、宁死不从吗?照这个道理,王爷是不是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爷,咱们俩谁在做梦?」
景晏眯了眯眼睛,我发现,他思索事情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做,看了我一会儿,他轻声发笑:「元元,都是你在说,本王可一个字都没说。」
「王爷不用说,元元会猜。元元来说,王爷不必猜。」我同他贴得更近了些,轻声说,「王爷,元元不给您编什么一片深情的戏码,您也不要给元元立什么铿锵烈女的牌坊,好不好?」
我不会去奢求他的真心,他也不要来细究我的真意,什么情啊爱啊,那是小儿女间的东西,可我们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日子的人,情爱皆是累赘。
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滑过我的耳后和脖子,最后停在我的脸颊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还有一点温柔,一点都不像他。
「你说的都对,元元,但你还小……」他顿了顿,将我的脸埋进他胸口,轻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
这是什么话,他还能爱上我不成吗?我心中不屑,暗自腹诽。
他还是那样,仿佛只看我一眼就对我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元元,别会错意,我说由不得人,是指由不得你,不是由不得我。」
闹了半天,他是怕我会对他动真心。
我不说话,仔仔细细抬头看他,他的皮肤很白,比女人还要白上一些,只是因为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加上硬挺的鼻子,才不显得阴柔。他的唇很薄,唇色也浅,嘴角总是向上勾着,却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
他的气质绝不佝偻猥琐,面孔更是跟难看不搭边,但是,这双眼睛不露出什么喜怒,这张嘴也不知哪一句才是真话。我自问是个谨慎的人,大概不会捧着一颗真心,交与这么一个摸不透的人。
「要看穿了,元元。」他出声打断我的思绪,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压低了声音,十分暧昧地说,「本王不只脸上好看,元元,你知道的。」
日子过了约莫两个来月,景晏有时来,有时不来。他不来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不打听,他不谈及。
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设下险局,景晏对我还算十分不错——说白了,我们都是稳当人,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
他最终还是抬我做了妾,比侍妾还要高上一级,我没再推辞,只是求他让我留在他房中小卧,他也应允。
他来的时候,心情不都是好的。有时高兴,会跟我说说话,喝上两口,偶尔会打闹,我急了便没规矩,他竟很放纵我。有时则看得出来,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烦闷,两人便没什么话,来了做了事情就睡下,他下手又重,几次给他欺负哭了也不哄我。
其实我偶尔也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若我有晚芍那样的身份,说不定我也愿意嫁给他。
其实这样的话,景晏也曾说过。那天我俩都醒得出奇地早,离天亮还早,索性先在床上赖着,他却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元元,那天你在书房骂严锋的时候,其实本王在想,如果你我是寻常夫妻,是不是你也会这样恣意,从不拘束?」
我当下没想明白这句话,不敢乱接茬,侧过身去老实地答:「王爷,我没听懂。」
他这人说话,说出三分留七分,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我是绝对不信的。
他笑了笑,又说:「本王只是在想,论做丈夫,是不是连严锋也比本王要强得多?」
「嗯?」我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当即蹿了起来,「王爷,您……您不会是要将我赐予严锋吧?」
妾的地位不高,又算是主子们的私物,作为赏赐送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景晏哼笑两声,做出发狠的样子来,将我蒙进他被子里:「你想得美!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儿!」
闹了一会儿,他又说:「严锋这人,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就差了些,是该给他找个聪明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转头一看景晏,他也正看着我。
「太后给您选的贵妾,您要送人?」
景晏大笑了几声,刮了刮我的鼻尖儿,不明说,只道:「元元啊元元,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你实在太过聪明?」
他竟要将织欢许给严锋!
可织欢是太后插在这王府里的一面旗,景晏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瞠目结舌,断然不敢相信景晏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可不待我细究,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本王说着玩儿的,瞧你。」
他金口玉言,哪会有一句话是说着玩的?
不过他既说了,我也不较劲,顺着他的话茬点点头:「严大人是您的自己人,他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马虎。」
「元元,你又来了。」他瞧我一副谨慎的样子,抓了我的手过去亲了亲,「你也是本王的自己人,不必如此拘谨。」
这话,老规矩,信一半,扔一半。
我确是他的自己人,可该拘谨,还是放肆不得。
「本王今日晚些回来,太后要过寿了,皇上召了众亲王商议操办。」景晏一边展了手,让我为其穿戴,一边侧头与我闲谈,「元元,你说备一份怎样的礼才好?」
我为他拂去朝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那……把晚芍郡主娶了吧。」
景晏没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又黏黏糊糊地拉了我进怀里,问我:「元元,你真心的?」
「王爷,这不是迟早的事?您不等皇上指婚,趁着太后大寿主动提亲,太后一准儿高兴,不比送什么强?」
景晏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委屈的样子:「元元怎么对本王如此不在意,真是令人好伤心。」
「少来,不吃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却见他没有撒手的意思,才挣脱开来,「拿了折子走吧,待会儿迟了。」
「才让你别拘谨,你就撒欢儿。」景晏接过折子,轻飘飘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看来是本王对你心慈手软,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才行。」
我往门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却又拉回来,小声问他:「王爷,晚上回来睡吗?」
他冲我笑笑:「说不准的,晚半晌估计有雨,你关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对屋里下人说要补一会儿回笼觉。躺了半个时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说要将织欢许人,又是说起太后过寿。
他博闻广识,见过的奇珍异宝怕是多过我吃过的白米,又怎会来问我给太后备礼之事?
若说是闲聊,他却绝不是会对我说起皇室逸闻的人。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娶晚芍,才借由子来探我的底,可我刚刚分明给他递了话,他却不理,究竟意欲何为?
彼时,我尚不知,他又布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雨最冷,里边还掺了雹子。
屋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景晏的一个随从,进来说是景晏在汇宾楼喝醉了酒,非要见我。
先不论这事真假,光看这天跟下刀子一样,他倒是真能折腾人。
我叫丫鬟给我拿了把伞,披了褂子上马车。
这车还没出府,忽然一个趔趄,吓了我一跳,挑开帘子问:「怎么了?」
随从让雨浇得睁不开眼,抹了一把脸说:「元元主子,这雨太大了,带冰,马有些打滑。」
「怪险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这里离别院最近,先去避避。」
车停在别院,雨还未停,那随从冒雨伏低给我做脚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来吧,起来搭把手就是了。」我话音刚落,却透过朦胧雨幕瞧见一抹影子闪进了假山后,脚下一滑,踉跄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这随从吓坏了,可我吓得却不比他轻。我不要他搀扶,自己撑伞进了织欢的屋子。
织欢正在屋里坐着,瞧见我,问:「这么大的雨,元元,你怎么来了?」
「欢姐儿,我本要出门的,扭了脚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里有跌打药吗?」
「有的,等我给你拿去。」她说完便进里屋找药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来,伞在门口竖着,用油布袋子装好,我探身过去摸了一把,却是湿的。
她出去过,且刚回来不久,不将伞撑开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联想到刚才模模糊糊撞见的那个影子,我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