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前哨
教团能在玛伦利加建城之初扎根,并不完全凭依宗教的感召,而更多地得益于财富和武力。当时的教团富可敌国,能组织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对一座新生城邦来说,这是上好的靠山。于是,教团成了玛伦利加最早的城防军。
但在人心的变迁面前,“永恒的强大”终成泡影。教团的控制力逐渐削弱,城邦的世俗力量建立起了自己的守备军,并最终将支配玛伦利加的权力揽到总督府手中。当然,面对库尔曼人的入侵,总督府也没能笑到最后。
以至于现在,谁都可以后知后觉地评价一句: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必然吧。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玛伦利加已经用狂欢为春天的到来铺开了红毯。而在遥远的库诺大陆西北部,寒冬尚未离开这片土地——又或者说,自七百年前的大灾变之后,洛格玛地区就从未迎接过真正的春天。
被险峻断崖环绕的无名海滩上刚落过雪,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是雪还是沙。从山峦深处伸向海洋的河流尚未完全解冻,溪水在半透明的冰盖下蜿蜒。水底的砂石被时间淘洗打磨了无数遍,圆润的表面似镀着一层薄薄的冷光。
为避免触礁,先一步抵达的信标号在离岸稍远的位置下锚,船上的人再乘轻便的小船登上海滩。除了搬运补给品和马匹时废了点功夫,登陆的过程倒还算顺利。女武神号到来时,胡塔带领的托雷索佣兵已经在海岸上建好了营地。
“这里将成为远征洛格玛的一号前哨站!”动员手下探索周围环境,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营建基地时,胡塔慷慨激昂地给营地冠上了头衔。
胡塔向来擅长鼓舞人心,巧妙的措辞基本不重样;信标号的船员也习惯了随他走南闯北。这样的差事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干——在信标号未曾停止的海上探索中,船员与佣兵们早已明白,库诺大陆只是这浩大世界的一角。
就像一群喧嚷的过客,或在不同的季节造访不同的文明,或误入未见人烟的蛮荒之地。在密林树冠的缝隙中寻找月光与北斗星,提心吊胆地越过瘴气弥漫的沼泽,与偶遇的驼队走向最近的聚落……
信标号就像一个行走的传声筒,一路倾听陌生的声音,并用航线将散落四方的碎片编织成一张巨网。
未知往往昭示着危险,危险会带来恐惧。而信标号一向把恐惧当饭吃,早已遇过不少凶险的情境,也知道该怎么面对危机。
但这次在洛格玛的行动不同。
船上的人们大多从胡塔那里听过洛格玛的传说。这些传说真假参半,比起纯粹编造更容易令人生畏。幸好胡塔作为信标号的主心骨,把他的领导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使船员和佣兵们能够安心干活,从海滨到内陆依序建起几个营地,为萨缪尔和海格的进一步探索做好准备。
海滩上的营地已经建成,顺着滨海河谷往里走半日路程,便是即将建成的二号前哨站。
正如胡塔上一次所见,沿海地带的自然环境一切正常,最重要的水源也可以放心取用。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土地上,鸟兽和植被肆意生长,这给采集食物和木材带来了很大方便,负责狩猎的佣兵甚至不好意思用陷阱欺负这些单纯的猎物。
此时,胡塔正站在滨海丘陵的半山腰上。看着海岸上用木材一点点搭建起来的临时前哨站,胡塔不禁想:如果人们回到洛格玛定居,修筑房屋、道路,建起工坊、宫室、城墙,从孤寂的荒野到繁华的城市需要多少时间呢?
另一个问题,则是:由鼎盛文明复归荒原,又需要多久?
这大概就是自然与人力的博弈吧。那么,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将自己从“自然”当中摘离出去的?这是他在漫长旅途中不曾深思的难题。
一想到这,胡塔不禁打了个寒战。
“船长,女武神号已经到了。”信标号的大副小跑着来到胡塔身边,顺手递来一个望远镜。
透过望远镜那圈小小的视野,可以看见已经收起风帆的女武神号。教团的大船边,落叶般的小船正向海滩划来。
胡塔收起望远镜,拉着大副一块下山:“走,我们去迎接即将改变洛格玛的两位大人物。”
还没等下船,海格就注意到萨缪尔的状态不太对。
倒不是说萨缪尔神情恍惚、言行出格,相反,他的意识清醒得很,甚至有心情和海格带来的教警开几句玩笑。然而,只要将视线投向陆地,萨缪尔的脸色就像见到什么怪物一样惨白,盯着山岭的边缘若有所思,半天不说一句话。
一开始,海格还以为这是受到了过去数日噩梦的影响,但再一细看,萨缪尔的反应似乎是因为别的缘故。当着外人的面,海格也不方便多问。
在胡塔的经营下,经验丰富的探险者们各司其职,木制的一号前哨站竟显出几分欣欣向荣的模样。要不是胡塔无意在任何一个地方停下脚步,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
女武神号的“神秘客人”一下船,胡塔立刻牵着马迎了上来:“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
海格没有说话,而是瞥了萨缪尔一眼。
托雷索的族长点点头,高深莫测的微笑和在玛伦利加时一模一样:“还好。这一路都在养精蓄锐,就看你们这边了。”
——撒谎。
异端审判官眉头紧锁,只觉得心里梗着一股气。
胡塔的心思远比外表细腻。面对萨缪尔这位老朋友,他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顺着萨缪尔的意思。
他指着海滩上的前哨站,笑得十分豪迈:“你看,我这群伙计干得不错吧!”他又折起马鞭,指向山坡之间的谷地。蜿蜒的溪流覆着薄冰,像一条扭曲的白绸。“这片丘陵的另一头,第二个营地也建的差不多了。”
听胡塔说明营地建设的进度后,海格和萨缪尔没有在海滩上耽搁,随即吩咐手下在此休整,营地中央很快树起了教团的旗帜。二人乘上快马,跟随胡塔前往营建中的新前哨站。
路上,胡塔提起信标号来时的波折:“出港不久,我们就逮住了个打算想给我投毒的家伙;没过几天,又冒出一个想把我捅死的刺客。稍微审问了一下,发现他们连雇佣者是谁都说不出来。不过这也正常,换做是我,同样不会向雇来的杀手透露真实姓名。”
萨缪尔平静地问:“你是怎么处理他们的?”
胡塔朝他挤了下眼,嘿嘿一笑:“用你们托雷索的方法。”
托雷索的族长只是漠然地“哦”了一声。
海格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从海滩到时陡时缓的山峦,细沙、短草和低矮的枯木徐徐铺展,仿佛人类不曾在此留下半点痕迹。小河冲开的狭长谷地尽是荒草,地势最平坦的部分刚被远征队踏出一条新鲜的小道。除了流水和马蹄声,这里静得可怕,甚至能听见一道岭之外传来的鸟鸣。
走到一半,胡塔突然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萨缪尔,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可以对我坦白了。”
萨缪尔抓住缰绳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准确说,是你体内流淌的‘托雷索之血’。”胡塔勒住了马,侧过身看着萨缪尔。“和古圣殿或者圣器的‘共鸣’——我是这么猜的。越靠近洛格玛,你的感觉应该会越强烈。”
萨缪尔紧攥缰绳,没有说话。
海格厉声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胡塔摇了摇头:“我不是托雷索家的人,所以除了本能的恐惧,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审判官大人的情况我不了解,但应该差不多。唯独你们,好像能在这里看到别的东西。来的时候,我在西南港口捎上了鹤山庄园调集的佣兵,其中一位托雷索族人就有这样的反应。”
海格和胡塔同时看向萨缪尔。
沉默许久,萨缪尔才艰难地开口回应:“……过去的幻影。”
“什么?”胡塔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开始只是闪过的画面和声音,现在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地震,暴风雪,逃难的人群,他们所说的古老的语言……它们有时会和现实重合起来,就像微弱的幻觉。但那不是幻觉,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萨缪尔抬起疲惫的双眼。“我看到了灾变。”
胡塔叹了口气:“果然和那姑娘说的一样。幸好我带来的人大多没什么托雷索血统,不然个个都忙着在大白天做噩梦,还怎么干活啊。”
海格突然感到十分不安。他策马靠近萨缪尔,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女武神号下来前。”萨缪尔用了点劲,但还是没能甩开海格的手。
海格感到难以置信:“可我对这里没有任何感觉,包括恐惧。”
“那大概就是信仰的力量了。‘只要心中有神,利剑无所不能’嘛。”胡塔拱着下巴,指了指海格铠甲上的金色恒星,话语间带着淡淡的嘲讽。“虽然萨缪尔是男人,但你们千里迢迢跑到洛格玛调查灾变的样子,还真有点像画里的托雷索圣女索尔缇和教团圣徒罗兰德。”
审判官没有搭理胡塔的调侃,而是执着地盯着萨缪尔的眼睛,想从那片深邃的翠绿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见前方有人骑马而来,胡塔咳嗽两声,提醒僵持中的二人:“看,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托雷索家的姑娘。她大概是远远听到了我们的动静,特意过来迎接。”
海格这才松开了手。
那位年轻的托雷索族人身着男式猎装,肩系皮革斗篷,在三人面前轻盈地跳下了马。她走向萨缪尔,恭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好久不见了,叔父。”说罢抬起头,露出一张让海格感觉有些眼熟的年轻脸庞。
萨缪尔向她点头回礼:“我记得你是……”
“克洛伊,艾德里安的胞姐。”虽有着相似的容貌,但克洛伊的性格似乎比艾德里安外向一些。“我弟弟在玛伦利加给您添麻烦了。”
萨缪尔微笑着说:“不,他是个靠谱的孩子,帮了我不少忙。”
克洛伊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还担心他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活呢。”她再度翻身上马,“我这就领二位到营地休息。”
抵达二号前哨站时已经入夜。
营地建在一片和缓的山坡上,离水源很近,视野也开阔。按照胡塔的说法,他们并未在这一带发现狼虎之类的野兽,比他之前造访的陌生岛屿安全得多。
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在营地中央燃起了篝火。忙碌了一天的船员和佣兵们聚在堆起的木材边,边喝酒谈天,边等待厨师料理完晚餐。
海格和萨缪尔坐在帐篷里,对着同一个火盆陷入了沉默。
还是海格先开的口:“你这个状态还是别找古圣殿了。我自己领着教警过去。”
萨缪尔马上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揭露灾变真相的时候,我必须在场,我感知到的画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你是来洛格玛求死的吗?”海格不是第一次对萨缪尔说重话,但这一回很奇怪,他找不到那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要是在关键时刻因为所谓‘共鸣’出了岔子,我不可能分神帮你。”
“你果然舍不得我死?”萨缪尔冷笑着反问。
海格瞪着萨缪尔,却突然发现,火光对面的萨缪尔似乎比在玛伦利加时还瘦了些。
萨缪尔淡漠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烧红的木炭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托雷索家族和灾变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们身上的血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那幅画上的内容,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索尔缇和你们的先驱罗兰德又做了什么,所谓圣器是否真的能……”
“我们不正是要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吗。”海格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圣徒罗兰德的手稿中提到,无光者是被某种力量‘诱发变异’的,而托雷索族人不仅能抵抗这种变异,你们的血还能克制无光者。加上你和你侄女对这片土地的反应,其中关系已昭然若揭。”
萨缪尔似乎没有听到海格的话:“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
“背叛同族、背叛路易斯、背叛教团,又掉转头借助你们的力量,只为了来到这里……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家族,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还是为了证明那些牺牲是有意义的?没错,自打当年试图谋杀族长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首席异端审判官从不认为自己害怕什么,更不可能与仇敌有半点共情。然而此时此刻,海格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为萨缪尔感到担忧。
“事到如今,你还——”
海格本想用怒斥让萨缪尔冷静,但在看到萨缪尔表情的瞬间,他自以为的“铁石心肠”已然土崩瓦解。
萨缪尔又不合时宜地唤了他的名字:“海格。”
“干嘛?”海格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
“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古圣殿,到那时,你就杀了我吧。”
帐篷里的空气顿时凝滞得像封死的船舱。
海格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想一个人到帐篷外走走。
掀起帘帐时,海格停下脚步,背对萨缪尔语气平淡地撂下两句话:“你在船上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赶紧睡,我们明天可以晚点出发。”
萨缪尔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海格消失在落下的帘帐后。
作者有话要说: Twilight At Glenebon - Dmitry V. Silantiev / The Dunsward - Sergey Eybog
接下来几章大概算是苦大仇深组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