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故知
据我那位命运多舛的老朋友所述,赏金猎人们通常抱着务实功利到极致的处世态度,过惯了无牵无挂的放浪生活,并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留在过去。
“你可以把这当作一门手艺,和补锅、织网、制鞋甚至卖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上会沾血,也可能送命”——他这么说时,我们正坐在酒馆里对饮。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酒醉时的调侃还是他的真心话,但这位朋友的酒量很好,我基本没见过他喝醉。
他又说,一旦选择过这条道路,就算中途金盆洗手,也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记忆的烙印。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半敞的木窗外,乐声与烟火升空时的“雷鸣”已经渐渐停歇,天际泛起的曙色和海鸟的影子似在催促人群散去。困倦的市民们将码头上的残局抛给庆典的主办者,拖着踉跄的步伐尽兴而归,又陆续沉入另一个梦乡。
而那个冷酷无情的玛伦利加正缓缓从狂欢的迷梦中醒来。
献给春天的祭礼过后,人们回味着短暂的放纵。可在快乐和遗憾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漫长的空虚。
“太阳快出来了。”
一夜的缱绻过后,艾德里安趴在路易斯的床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窗外变化的天色。
天气已经转暖,室内基本用不着火盆。悬在艾德里安颈上的蛇形吊坠因为缺少明亮的光源,显得色泽暗沉。
“狂欢之夜也就这么结束了。”路易斯打开木窗,涌进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带着淡淡的酒味。“你知道吗,过去有位总督想将狂欢的时间延长到三五天,但最后没能成功。”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又倚着墙缓缓坐起,宽松的衬衣因这个动作敞到了不成体统的程度。
“为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
路易斯耸了耸肩:“贵族和商人就算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工作,手里的积蓄也经得起折腾,可平民就不一定了。对他们来说,快乐是暂时的,甚至是虚幻的。为了狂欢旷几天工,代价就是断几天粮,这很划不来。”
若是没了广大普通市民的参与,这场狂欢也将变得索然无味,这不是显贵们希望看到的。
艾德里安了然地点点头。
来到玛伦利加的这半年里,他已初步理解了“不平等”的含义,而路易斯所体会和见证到的只会更多。不过,现在谈论这些事恐怕有些破坏情调。
于是,艾德里安换了个话题:“过去这几十年的迎春庆典上,您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
艾德里安没有窥探路易斯内心秘密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
路易斯倒是不打算保留什么,毕竟他告诉艾德里安的秘密已经够多了:“大概是七年——也许是八年前,当时我的作风还比较……随意,萨缪尔也知道的。那次狂欢之后,我和飞狮公馆的一个年轻女仆共度了一夜。”
“……”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我还把父亲的遗物随手送给了她。那是串镶嵌着月长石的护符,金属基座背后刻了协会的标志,形状很奇特,好像是仅此一件的孤品。但没过几天,那姑娘就离开了玛伦利加,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
“……总之就是这样。”似乎是自觉理亏,路易斯的语气也弱了下来。“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从那以后,我总算明白了‘喝酒误事’的道理,也节制了许多。”
艾德里安半晌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愤怒和不悦,甚至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这下子,反倒是路易斯感觉有些尴尬了:“你不打算骂我?”
年轻人低下头,把弄起那枚被体温熨暖的金属吊坠,语气平淡地反问:“您希望我责备您?”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就做好了准备。‘年轻时犯的错’——我不喜欢这样的借口,还是开诚布公来得痛快。”
艾德里安松开吊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您对飞狮公馆有这么深的执念,就连女仆也……”
——他好像误解了什么。
路易斯马上声明:“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托雷索家雇的人,当时我们都戴着面具——”
艾德里安忍不住笑出了声:“您居然会把我的玩笑当真。”
“……”
沉默片刻,路易斯也笑了:“是狂欢的缘故吗,你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还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他坐回床上,揽过艾德里安的肩膀,飞快地吻过对方的嘴角,手指从那头凌乱的黑发间梳掠而过。
“……似乎比之前长了点。”路易斯喃喃自语。
直到这时,艾德里安才发现自己的发带已不知掉到何处了。当然,他没在意这种小事。
但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害怕路易斯会弃自己而去,就像那个不辞而别(还顺走了老会长遗物)的年轻女仆。
“您不会突然消失吧。”艾德里安直楞楞地问了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快忘了我刚才那句话。”
路易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又故作镇定地摇摇头:“你不用想太多,我们还有时间。”
艾德里安垂下双眼,小声说:“其实,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生气的。”
“就一点?”
“嗯。”艾德里安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关于您和那位琳卡女士的见面,为保险起见,我想我最好在场。”
路易斯扬起一边眉毛,带着调侃的意味问道:“怎么了?”
艾德里安的态度很认真:“您刚才说,那起奴隶船事件后,您将从奴隶贩子那里缴获的账本和雇佣合同放在了她手里,而那些罪证足以指控现任会长楚德和他的党羽。”
赏金猎人点了点头:“没错,这还是萨缪尔劝我留下的把柄。我和琳卡约好,我一旦死于非命,她就将那些秘密公之于众。这些年来,楚德大概一直在找这些东西。只要证据存在,他就不敢冒着被送上绞刑架的风险取我的性命。”
“如果他们同时对您和琳卡女士下手呢?”艾德里安抿着唇,不太情愿地作出最坏的打算。
路易斯摇摇头:“这正是琳卡极少回玛伦利加,一直在半岛四处转悠的原因。不过,即便遭遇不测,相信她也留了后手。这次,她特意回来见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我也一块去。如果我在场,至少协会的人不敢为挟私报复而误伤飞狮公馆的‘少东家’,托雷索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路易斯颇感意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背景了?这可是以权谋私。”
艾德里安笑道:“还不是您教导有方。”
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会面,总令人感到悲喜交加。特别是在灯塔脚下席地而坐,远眺海天分界线上越来越深的靛蓝色,与满天星辰互相窥视,翻卷的海潮似乎远比玛伦利加来得真切,正如陈旧的记忆比现在的生活更加深刻。
路易斯说,他和琳卡还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时候,每次解决完棘手的委托,他们一群出生入死的伙伴就会聚在这里饮酒作乐,喝多了便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堤岸上,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将人唤醒,或是灯塔看守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滚进海里。
然世殊事异,如今能坐在这里回忆往昔的只剩下了路易斯和琳卡——一位赏金猎人,一位前赏金猎人。艾德里安作为“局外人”,能做的似乎只有见证和倾听。
——对了,还有“保险”。
他们穿过海港区、向灯塔走来时,就察觉到了某种视线。不用扭头去看,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监视的对象也许是路易斯,也许是琳卡,甚至可能是艾德里安。至少目前,监视者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让艾德里安在场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几句寒暄过后,琳卡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烈酒,把酒杯一把拍在草地上,边拿起酒壶给自己续杯,边念叨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戈多,米海尔,古希……多好的小伙子啊,可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走了。”
路易斯当然记得他们:“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老会长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自嘲地笑了。
死在野兽、无光者、丧心病狂的犯罪者手里,痛苦中遗憾居多;但若是死于利益纠葛、同僚相残,那就只有怨愤了。
琳卡说:“和我们最活跃那时相比,无光者的数量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听城里的守卫说,这个月甚至没有收到无光者出现的报告。”
路易斯耸了耸肩:“所以赏金猎人都快失业了,干的活也越来越脏。”
“我早就说过,正经人哪会干这行啊。”琳卡的笑既豪迈又苦涩。“自打赏金猎人的经营范围从猎杀野兽扩大到杀人开始,悲剧就已经注定了。要么选择良心,要么选择利益,想要两全其美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命赌上。”
路易斯依旧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他摇了摇头,余晖将他的面容照得分外憔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协会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
他愧疚地看着琳卡,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已逝的昔日好友们的身影:“六年——不对,应该是差不多七年前,是我的冲动连累了你们。”
琳卡倒是看得很通透:“我不认为那是你的错,更何况我们没法回到过去找人算账。协会的问题出在它的根源,而不是你,不是老会长,楚德那群激进派的堕落也只是将它往深渊又推了一把。”
来自北方部族的女赏金猎人有着胜过男子的豁达和爽朗,以至于路易斯等人几乎没把她当女人看待。她会直白地指出“大家都父母双亡、出身低微”,“要不是道德观念出了岔子,才不会为了钱当赏金猎人”,顺带把自己早年漂泊的苦难经历当作谈资分享。
她曾从无光者的爪下拯救垂危的生命,也曾亲手斩杀被奴隶贩子雇佣的赏金猎人。和路易斯一样,琳卡的剑沾过同行的血,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奴隶船事件中,罪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并不是全部,比如楚德。部分赏金猎人被逮捕,路易斯和琳卡等人则在协会内被弹劾。双方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你当然可以把他们全送上刑场,但这么一来,楚德的党羽就没有留你一命的理由了。
萨缪尔曾这么劝说路易斯,言辞恳切到难以拒绝。
——路易斯,你一定十分憎恨这种做法,因为我也是。
最后,路易斯还是听从了萨缪尔的建议,将关键证据交给琳卡保管,直到今天。
“我已经厌倦了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琳卡叹道。“我这次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路易斯抬起头,举杯的手猛地收紧,和当年听说奴隶船进港时的反应很相似。就像目送一只迁徙的候鸟,他又将目送一位重要的朋友离开。
“我要回北方老家去啦。”琳卡故作轻松地边笑边说。
路易斯干笑两声:“北方的战事就没停过,你确定要回去?”
“除了故乡,我想不到更好的栖身之所。我们这种人居然也会有思乡之情,挺可笑的吧。”
“那你在半岛的旧书生意呢?”
琳卡摇摇头:“这两天在玛伦利加的交易就是最后一单。从今往后,我大概再也不会来南方了。至于你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我已经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过段时间你找机会去取。”
这大概就是永别了。
路易斯盯着手中的酒杯,半晌没有说话。
曾经的赏金猎人也陷入了沉默。直到艾德里安给二人分别满上一杯酒,她才举起杯,轻轻叩响路易斯的杯沿:“来碰最后一杯吧。”
“祝你一切顺利。”路易斯想不到更多的话语。
琳卡努力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你也是。”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琳卡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艾德里安:“小伙子,路易斯很信任你,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希望这种信任能改变些什么。”
三人相视一笑,将来不及说完的话留在银湾的风中,留在灯塔的火焰里。
落日浸着云霞缓缓沉入城墙之下,与伫立在大陆一角的玛伦利加作每日一次的告别。
前往北方港口的大船将在第二天日出后起航。为避免赶早登船可能出现的差错,琳卡没在旅舍度过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夜,而是提前住进了船上的房间。
安顿完有限的行李,琳卡不免为此感到遗憾。
她对玛伦利加并不是没有感情:这里有她作为赏金猎人的生活,以性命相托的朋友,令人怀念的聒噪和喧哗。当然,也有那些萦绕不去的痛苦,她所见证的堕落和牺牲。
如果是在岸上度过这一夜,感觉会不会好些呢——琳卡漫无目的地想。
不过,沉溺于往昔就不像她了。
告别玛伦利加之后,等待琳卡的是她或短或长的后半生。在阔别已久的陌生的故乡,她尽可以毫无顾虑地重新开始。
一想到这,琳卡不自觉地放下了所有戒备,就像越过险境后补一个欠了许久的安稳觉。
时近午夜,她正准备就寝,就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大概是船员在确认乘客的情况。
“怎么了?”琳卡紧走几步,打开房门。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貌,就被一柄楔入腹部的短刀定在了原处。带放血槽的短刀在腹中剜了半圈,顷刻间血流如注,剧痛将意识一点点拖离琳卡的身躯。
——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
抓着刀柄倒下时,琳卡突然想起了老会长的话。
看来,自己还是没能回到北方啊。
若是在过去,她绝不会这么轻易遭人暗算。
琳卡已经发不出声音,颠倒的视野也很快暗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将门反锁,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你就慢慢找吧,那些罪证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在生命的尽头,琳卡恍惚间看到了玛伦利加的灯塔。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化作候鸟,脱离这疲惫痛苦的身躯,脱离过去的枷锁,向北方无拘无束地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The Tree When We Sat Once - Marcin Przybylowicz
被朋友推荐去玩了白色相簿2,沉迷修罗场无法自拔
一开始没注意玛伦利加的方位设定,把日落方向写反了,修改的时候才发现有bug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