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野境

  每个初入银湾塔图书馆的学生与学者都会感到好奇:如此巨量的藏书从何而来?究竟要多少年的积累,才能让每个书库填得满满当当,用文献补足每片知识的空白?

  在我看来,银湾塔馆长的重要职责之一,正是敏锐地发现任何可能的文献来源,将这些零散的书卷尽数收入馆中。若是邂逅罕见的孤本,更要不惜付出大量财力人力,以求得知识的完满。

  从王朝覆灭后佚失的宫廷档案,流亡贵族家中珍藏的宗教圣典,到炼金术师的研究手稿,旧书商偶然收购的古代手札……你几乎能在银湾塔的藏书库里发现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所有痕迹。

  ——银湾塔杂记·知识的圣殿

  走出帐篷,海格才发现外头竟是如此寒冷。他踱到营地外,只见沉沉夜幕已将山峦覆盖,要不是有那几道奇诡的极光,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天地之间的轮廓。由洛格玛腹地吹向海洋的风挟着封冻数百年的草木味,直教人心神不宁。

  这里毕竟不是玛伦利加,没有或明或暗的灯火照出寻常人家的生活。这片土地上一次被人类踏足,也已经是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调查灾变的过程中,海格一直试图理解萨缪尔对洛格玛的执念。

  作为服务于教团的异端审判官,海格不自觉地把此刻的自己和那位圣徒罗兰德联系起来。他不敢高攀罗兰德的境界和声望,但就解决灾变的任务而言,他们的确在做相同的事。玛伦利加的神殿已经修好了神龛,只要将圣器迎回教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概。

  只是海格无从知晓,他是否能像罗兰德那样,在艰难的旅途中采到盛开于清泉的石心玫瑰。

  一想到萨缪尔眼下的状况,海格的心又提了起来。

  “啊呀,咱们的审判官大人怎么独自在这吹风,也不嫌冷得慌。”

  胡塔自来熟的性格给他惹过不少麻烦,也不见他有改的打算。只见他晃荡着温热的酒瓶子,另一只手揣在团起的披风里,自顾自地走到海格身边,大有“赏脸陪你看风景”的意思。

  见海格没有反应,胡塔又问:“萨缪尔呢,你们居然没在一块?”

  海格这才说道:“他精神不好,净说瞎话,我让他先睡了。”

  胡塔眨了眨眼睛:“需要我给你另外安排一个帐篷吗?我们营地还蛮大的。”

  “不用了。那家伙最近睡得很不安稳,不看着怕出事情。”

  二人的关系不一般——胡塔要是还没发现这一点,他这么多年船长、探险家兼外交家就白干了。

  所以,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给彼此留个台阶:“也对,你们本就是一条船上过来的,早就习惯了相互照应。我们这营地可比不上玛伦利加的神殿,要是住得不习惯,就跟我说一声,不过说了也没什么用。”

  海格瞥了胡塔一眼,没理会对方给的台阶:“你到底想问什么,如果只是对我和萨缪尔之间的私人恩怨感兴趣,我恕不奉陪。”

  “为什么只要一提萨缪尔,你就总是这么激动呢?”

  “那你就别提啊。”

  “……”胡塔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好吧,那我们就聊点别的。你来洛格玛,究竟是为私还是为公?”

  海格抱着手臂,视线不曾从面前广袤的夜色移开:“既是为私,也是为公。”

  胡塔了然地点头:“私的部分我就不问了。至于你身上的‘公务’,我有一些很出格的观点,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你说。”

  “就算你和萨缪尔得偿所愿,将那圣器迎回教团,我也不认为你们的信仰危机能就此解决——我还是直说吧,教团的没落不可避免,并非人力所能扭转。”

  海格没有说话。但胡塔知道,对方的沉默正是对他观点的认可。

  “审判官大人,你应该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海格缓慢地点头:“我知道。”

  让教团失去影响力的早已不再是灾变,也不是消失的神迹,而是人心。

  “过去,脆弱又心智单纯的人们只能依附于教团的力量,在天灾的夹缝中苟活,并把人祸也当作灾变的一部分。但现在不一样,人类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了。即便没有天灾,人心也无法复归平静,而这是你们教团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

  海格不得不承认胡塔说的是实话:“没错。我们的敌人早就不再是灾变了。”

  ——而是人类自己。

  胡塔看着海格,和对方达成共识倒在他的意料之外:“还以为你会批判我一番,当场砍了我也不为过,你可是铁面无私的异端审判官啊。”他用重音强调了“异端”一词。

  审判官摇摇头:“所谓‘异端审判官’早就变成托指教警指挥官的虚衔了。如果把不遵循教义的人通通打成异端,整片库诺大陆都会变成刑场。”

  胡塔笑了:“我大概明白你怎么会和萨缪尔扯上关系了。”

  海格马上表现出戒备的态度:“你怎么又提起他来了?”

  “因为这事儿就绕不开他。你是教□□来的,我是为了还托雷索家的人情,兼着一点改不掉的好奇心。那么萨缪尔呢?你想过他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吗?”

  ——这个问题恐怕连萨缪尔自己都没法回答。

  胡塔转了转脖子:“不错,我和他认识的比你早,这些年也听过不少传言,不过很多事情你应该比我清楚。我的确是他的朋友,但名义上依旧是被托雷索家族雇佣的探险者。所以有些话我即便想对他说,也没有说的资格。”

  海格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你并不支持我们的行动?”

  “我可没这么说,毕竟我的船都到这儿来了,萨缪尔给的钱也多得很。”胡塔连忙否认。“只是看到萨缪尔现在的模样……你想想看,萨缪尔对他的家族可没什么感情,这么多代族长下来,又不是非要他完成这项使命——”

  海格打断了胡塔的话:“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洛格玛之行宣告失败,海格依旧可以回到教团,胡塔也有信标号这个温暖的家,托雷索家族的基业并不会被动摇,为这个目标孤注一掷的萨缪尔却将一无所有。

  ——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我都能活着离开古圣殿,到那时,你就杀了我吧。

  海格想起萨缪尔的话。可到那时,他真能下得了手吗?

  “船长,大副正催您过去呢!”克洛伊站在营地中央的篝火边,远远地朝胡塔喊道。

  “知道了,我这就去。”胡塔扯着嗓子应付了一句。“看来我说的有点多了。总而言之,还希望你能盯紧萨缪尔。他要是出事,索菲娅会很伤心的。”

  说罢,他在海格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要来一口吗,审判官?”

  海格一言不发地伸手将酒瓶抄了过去,喝得很是干脆。

  胡塔叉着腰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教团的人都是不近酒色的苦修派呢。”

  他扭头看向萨缪尔所在的帐篷,脸上的笑意马上沉了下来:“他利用了我们,可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呢?”

  “艾德里安,你知道玛伦利加‘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么?就是那种放了名贵的东西,别人也不会去动的处所。”

  路易斯总是喜欢向艾德里安提问,先胸有成竹地等待对方的回答,再根据艾德里安的答案作出自己的解释。艾德里安起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随路易斯去了,反正从他身上学点东西又不亏。

  “您这是打个比方,还是真问?”

  “不是打比方。”

  ——这倒难了,但一定不会是军营和银行金库这么简单的答案。

  艾德里安只能将备选答案一个个试过去:“监狱?”

  路易斯托着下巴,慢悠悠地点评:“只能说‘比较安全’。年轻时我因为一些小事蹲过牢,不过很快就被你叔叔捞出来了。听说监狱的西南角和下水道紧挨着,只要一炸就能打通。许多年前,就有个死囚硬是抠着砖缝掏出一个洞,从监狱逃了出去。”

  “……我想我还是不要问您犯的是什么事了。”艾德里安小声抱怨了一句。“那就是总督府?好歹是玛伦利加的核心,一般人也不敢造次。”

  “也不是。历代总督都富得流油,就算高墙深院、守卫森严,也难免被胆大的盯上。琳卡她还干这行的时候,就被雇去抓过混进总督府的盗贼。”

  艾德里安有些泄气了:“总不能是无光者的巢穴吧。”

  路易斯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没耐心猜下去了?”与路易斯混熟后,艾德里安的性格也放开了不少,至少在他面前显得愈发直率了。“我就直说吧,是银湾塔的藏书库。”

  艾德里安睁大了眼睛——这个答案确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倒也说得通……”

  “除了书、人和‘不值钱的文物’,银湾塔什么都没有,求财的歹徒又看不上那些纸片,只要不失火,就是十分的安全。”

  艾德里安笑着顶了路易斯一句:“您倒是直说啊,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特意调侃我取乐?”他自然知道路易斯只是改不了先前的习性,用这种套路教他换个角度思考罢了。

  路易斯对艾德里安自然流露的性情很是受用。他笑了笑,又说:“琳卡那天提到过,她最后一单旧书生意就是跟银湾塔谈的,约好送去的三箱书应该这两天到库。我想,那些账本大概就夹在这批书里。”

  “您要带上我一块去找吗?”

  路易斯摇了摇头:“不,你就不用去了,托雷索家的人总跟着我抛头露面恐怕不太合适。况且公馆那边也挺忙的吧,‘少东家’?”

  艾德里安也不坚持:“那就随您安排了,大师。”他收起搁在桌面的佩剑,将卡在系带和纽扣间的蛇形吊坠摆正。“我先回去了。”

  路易斯斜倚在窗前,懒懒地摆了下手:“慢走。”

  他看着窗外的满目春光,惦记起不久前辞别的故友:也不知琳卡乘的那艘船到哪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银湾塔的彩色玻璃穹顶,在神像周围的空地上投出一圈万花筒似的光斑。各色纹路在土色方砖之上随日光偏斜缓缓流动,给图书馆的低调古朴平添了一层轻灵。

  只要走进银湾塔,时间就好像慢了下来。

  数个近一丈高的书架像一面面厚重的屏风,需要架起爬梯才能把最上层的书籍取下。银湾塔里的学者和求学者都正忙碌着:或依照列出的书目在书架间搜寻,走动时的脚步很轻;或为文献作注,翻动书页和写字的细碎声响交错成诗;或围聚桌前,对某个问题展开热烈讨论。

  “……因此,基于帝国晚期的制史原则,我们可以认为……”

  灰蓝色的学者长袍式样雷同,其上的面孔却各异。既有尚未褪去稚气的年轻人,也有满头白发的老者。虽年纪、出身和资历不同,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相同的光芒,那便是对知识的执着热望。

  也正是在他们当中,丽兹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银湾塔馆长的孙女同样穿着朴素的灰蓝色长袍,但她的年轻就像穿过彩色玻璃的日光,使这种色泽暗沉的装束鲜活起来。她轻车熟路地领路易斯绕开人多的地方,步伐轻快地走向银湾塔一角的阶梯。

  “要不是我和谢默斯叔叔都信得过你,才不放你进藏书库呢。”丽兹转着手中的钥匙串,俨然一副银湾塔之主的做派。“可别告诉外人啊,不然他们还以为这里想进就进。”

  路易斯笑道:“那可真是承蒙你厚爱了。”

  赏金猎人对银湾塔一向心存敬意,却基本没进来过。他的知识来源不是书本,而是自己并不平静的生活,走进银湾塔的藏书库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丽兹打开库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还紧盯着路易斯,显然有一百个不放心:“你身上没有打火石之类的玩意吧?有的话快拿出来。哦,水也不行,会糟蹋纸张的。”

  见路易斯摇头,丽兹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几天我们在忙别的事,琳卡女士托她伙计送来的这批还没来得及开封呢。”

  她引着路易斯走进库中,一天前刚送到银湾塔的三个木箱就摆在离门最近的角落。丽兹小心翼翼地裁开封箱条,示意路易斯亲自翻找需要的东西,自己坐到一旁,翻起了藏书库的藏品清单。

  “我就待在这儿,时时提醒你善待我们图书馆的宝贝。”见路易斯似要坐在木箱的边缘,她又忍不住叫起来。“你别往那坐!那里面的书很脆弱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路易斯知道自己该守银湾塔的规矩。

  “说来琳卡女士怎么还能把自己的账本落货物堆里啊,她走得好像很仓促。而且那账本等我们开箱整理的时候顺手找出来,再还给她不就成了,何必特意差你来找呢?”丽兹有些不解。“找到后不如也给我瞧瞧吧。”

  路易斯边在堆摞整齐的旧书中搜寻琳卡留下的证物,边回丽兹的话:“你不懂生意人,他们把账本看得可重了,哪能随便经外人的手。”

  丽兹歪着脑袋想了想,勉强接受了路易斯的说法:“那就算了,说不定还没银湾塔的书录好看呢。”

  找了好一会儿,路易斯才在旧书之间翻出那摞用旧羊皮包裹的“罪证”。翻开草草一看,账本条目与雇佣合同上的潦草字迹和当年一样。

  ——就是这个。

  路易斯暗自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When the Morning Light Shines in - Dan Romer

  远哭五这个bgm还可以的(虽然游戏没认真玩)

第四十三章 野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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