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245
经过连日的颠簸, 终于从那股令人作呕的生腥气中解脱出来。
许青窈朝外望,透过被钉死的柴窗缝隙, 隐约可见外面青山峥嵘。
如今已是初冬, 这里却水草丰茂,云雾蒸腾,室内空气潮湿, 墙角生苔,负责送饭的老妪口音浓重,许青窈猜测她们是被带到了南境, 而且应该是山岭之中。
观其地形起伏,落脚点应当是一座颇有规模的集寨。
“别费劲了, 出不去的。”
身后响起一道柔媚而漫不经心的声音。
许青窈回头,看向女人, “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 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 貌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放心, 我们不会有事。”
许青窈抬眸, 显得有些吃惊,女人说这话时,语气笃定, 姿态轻巧, 仿佛已经预知事情的完美结局。
当然,更令她意外的是, “我们”这个词。
许青窈微微侧目, 看向身边人——一路走来,大抵也算得上患难之交。
前些日子, 经过船上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个人确实近了许多,有一回,许青窈后背疼得厉害,还是她帮她用盐水冲洗了伤口。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她问过是不是海水,得到的是否定回答,并附送一则无情嘲讽。
记得处理的时候,她还问她,“被狗啃了?”
“差不多。”
“看来是一条恶犬啊。”
“没错。”
“你也够狠。”
许青窈这回倒没接话。
托了这位的福,加上老天爷保佑,许青窈后背的刮伤很快痊愈,再也没犯过病,只是偶尔生出一点酥麻的痒意,大约是在结痂。
入夜,老鸦在枝上枯啼,半夜猫头鹰飞来飞去,撞到被钉死的窗户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老妪早上来送饭,经常会捡走墙根的死鸟,同时在菜篮子里附送不知名美丽野花。
商媚苦中作乐,拿野花编花环,她手艺好,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逃灾避难,倒像是异地出游。
许青窈在一旁冥思苦想,她却吃睡无虞。
许青窈说这是傻人有傻福,商媚笑话许青窈杞人忧天,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也成了乐趣。
接下来又过了几天,只听见寨子里人越来越多,甚至能听到兵枪铮鸣,最近的一次,竟然是火器,轰隆一声,天塌地陷,滚滚浓烟之中,万千飞鸟哗然展翅,自群山升腾而起,那黑色的羽翼,密集地汇成一片,顷刻间遮天蔽日,叫日月无光,忽而聚成一点,消失于天际。
整座寨子如同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许青窈躲进桌底,修长的黑影一直蔓生到脚边,她小心翼翼,顺着影子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垂着头,无声无息,鬼魅一般,不知站了多久。
察觉许青窈探寻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许青窈愣在原地。
她认出这是曾因为轻薄沈韵秋,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个花匠。他果然还活着。
这人打量她几眼,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沈韵秋那个毒妇竟然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她。”
“你是……”许青窈也在打量对方。
“你没必要知道。”
许青窈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你是薄殷义,失踪的二房嫡子。”
“怪不得……”男人神色恍然,像是想起什么逸事,笑容拉扯皮肉,“够聪明。”即使是赞赏,也显得阴森可怖,许青窈心内擂鼓,再不说话。
商媚忽然从后面跳出来,双手叉腰,挡在许青窈前面,脸上那股一贯的媚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市井泼辣,“冤有头债有主,谁和你有仇你抓谁呀,抓老娘这么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凝视片刻,哂笑一声,“想不到薄青城挂在嘴边这么多年的,就是你这么个货色!”
说到薄青城,男人似乎十分兴奋,然而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里,积压着的是无边的痛苦和仇恨,漩涡一样搅动着,叫整张狰狞的脸更为可怖。
商媚盯着男人那副残缺的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滑动,反唇相讥道:“我也想不到,二爷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货色的兄弟。”
这话显然戳到了痛处,男人怒极,身体颤抖得厉害,牙关紧咬,像一头穷途的困兽。
就在他扑上来的刹那,许青窈展臂上前,将人拦住,扬声道:“现在动手可不是明智之举!”
趁僵持之际,许青窈又动之以情:“三弟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自断后路,如今停瑜丧母,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再出一点事,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寻根究底,她还是薄家的长媳,叫他一声三弟,是希望唤起这人的人性,再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儿子,总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男人余怒未消,然而已退了半步回去,冷笑道:“将死之人,还敢大放厥词?”
“不是大放厥词,是好言相劝,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杀我们,尽可以在淮安动手,何必大费周章,辗转此地?”
这番话有的放矢,命中靶心,男人姿态果然有所松懈。
商媚挑眉,顺口接过话茬,“这么说,你抓我来,是想利用我对付薄青城?”
见男人神色嘲讽却并不否定,商媚露出惊异眼神,“你不会打着叫他二选一的算盘吧?”
男人看了一眼许青窈,又重新面向商媚,笑得恶毒,“怎么,没这个自信他会选你?”
“那你的算盘打错了,”商媚暗中朝许青窈瞥去一眼,然后挪到墙角,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下,身姿显得窈窕曼丽,“你以为薄青城会遂你的意?”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薄青城肯定不会选她这个冒牌货,但是要说许青窈,那也不一定。
只因为混迹欢场数年,她太知道男人了。
这种秤盘,只对情种有用,对大部分男人来说,人生三大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妻”,绝非虚言。
这计策,就连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一定能拿捏,还不要说姓薄的这样的奸枭。
一门里出来的同姓兄弟,怎么眼前这个薄殷义就是个蠢货?怪不得被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想着报仇呢……
商媚心底越发鄙夷。
“不重要,只要看见他痛苦就够了。”
薄殷义说完这句话,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最终定格在许青窈眉心,阴恻恻地一笑,“但愿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好好享受吧,这可能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说完他阖上门,黑暗笼罩下来。
许青窈回过头,看向盘腿坐在椅子上喝水的商媚,“我们得赶快离开。”
商媚咕嘟咕嘟喝水,拿袖子擦完嘴后,手指纤细灵巧地把玩着窗台缝隙里钻进来的一朵小野姜花,笑吟吟地道:“你怕什么呀,要他说的是真的,也是我遭殃,反正你的命肯定伤不了。”
“感谢你对我另眼相看,”许青窈走过来,接过商媚手里的野姜花,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后握进掌心,揉搓成碎片,“只可惜,在有些人眼里,万物都是刍狗。”
商媚愣了半晌,站起身,爽快地说了一句,“行,就冲这话,我带上你。”
“带上我?”许青窈疑惑,“去哪儿?”
“当然是从这鬼地方逃出去。”
许青窈对着严丝合缝的门窗四壁环视一周,并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道:“你有办法?”
商媚看向被封死的窗口,暮色从缝隙里进来,玫瑰色的斑点在她脸上跳跃,许青窈听见她打了声尖利的唿哨,然后说:“你相信吗?最迟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出去。”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商媚回头,“我说错了,现在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