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244
沈韵秋脸上两行泪潸然而下。
许青窈喉咙发涩,“你相不相信,我没想过要这个牌坊。”
“你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偏偏老天爷把什么都给了你。”
沈韵秋抬起头,双目发红,如同末路困兽,脸上又哭又笑,“许青窈,你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黄昏的火烧云,压在古老的祠堂上,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焰火,庆祝普天下所有亘古的生辰。
许青窈起身出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回头,“笑话?不如我给你讲一个真正的笑话。”
檐下光影错落,许青窈脸上半明半昧。
“一武官出征,将败,忽有神兵助阵,反大胜。武官叩神姓名,神曰:‘我乃垛子神也。’武官问曰:‘小将有何德何能,敢劳垛子尊神相救?’神曰:‘唯感汝平昔在教场,从不曾一箭伤我。’”
听见这个,沈韵秋先是沉默,俄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凄厉而浩荡,几乎穿透结满蛛丝的房梁和残破的瓦檐,叫整座祠堂化为废墟。
许久,她喃喃道:“还是有一箭的……”
当夜,祠堂起火。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火冲天,似乎要将整座淮安城都献祭给深黑的夜,救火的家丁四处奔忙,许青窈站在祠堂外面,眼看着一切烧成灰烬。
她站了很久,泪流满襟,浑然不觉。
直到后脑一痛,火光湮灭,天昏地暗。
再醒来,入目是一片昏暗,厚重的板壁上浓重腥味四处弥散。
许青窈当即意识到,她被绑架了。
然而令她奇怪的是,说是绑架,手脚却相当自由,大约是绑她的人自恃这密室封闭隐秘,绝对不会叫她逃出生天,所以才给予这份看似宽泛的自由。
身边响起一声□□,许青窈吓了一跳。
原来这里还有旁人。
这时,死寂的空间响起脚步回音,许青窈屏息凝神,听着那声音时轻时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迤逦而来,在头顶上方停住。
舱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擎一盏油灯,在门口放了东西,很快又离开。
她谨慎地移过去,原来是两碗米饭,但是她没敢吃。
幸好,那人还留下了灯,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终于看清,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张脸并不陌生。
她们是见过的。
那次,在她被送去总督府之前,薄青城本意是要用这个女人来代替她,只是她没有答应。
有了这样的前缘,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底尴尬。
许青窈本来还想将人叫醒共商对策,这会儿却犹豫了。
然而,对方不知道几时就转醒,此时也在打量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碰。
“你是玉娘?”许青窈率先打破沉寂,定声问道。
即使是这种场合,女人笑得依旧十分妩媚,如同一只睡醒的狐狸,蜷缩在草席上,薄臂撑颐,“薄家大少奶奶也来了?”
她的语气轻松淡定,仿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
许青窈心里暗暗生奇,“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船上啊。”对方敲一敲身下甲板,问:“你没坐过船?”
许青窈说:“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还不简单,被人抓了呗。”
许青窈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凝声道:“你有很多仇家?”
“是你的仇家吧,我认识的只有嫖.客。”女人的笑容妩媚中透着戏谑,然而那双眼睛背后,却埋藏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情绪。
许青窈迷茫了。但是介于人家把话说得太死,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趁这个空当,女人爬起身,走到前方落灯的位置,端起碗筷,作势要开动,许青窈拦住她,“先别吃!”
女人回头嫣然一笑,腔调娇柔,“我不吃,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许青窈微微颦眉,肃声道:“把另一碗给我。”
女人笑了一下,眼波流转,“哦,原来是怕我和你抢呀。”
许青窈又好笑又无语,心里默默叹气,这个女人嘴皮子太了得,嬉笑怒骂,虚实相生,只好淡淡抿唇,稍作回应。
零丁漂洋,前途未卜,加之后背伤口未愈,灼痛难忍,她根本没有心思插科打诨,只是以盘腿打坐的姿势,在一旁假寐小憩。
见许青窈寡言少语,态度疏离,对方也不再纠缠,吃完饭后,重新躺回了稻草堆,不一会儿,就传出富有规律的鼾声。
许青窈哭笑不得,她是真有点佩服这女人了。
身下忽然颠簸得厉害,隔着舱壁,隐约听见外面电闪雷鸣,一股股海腥气灌入。
有人在喊,“飓风来了!”
乌云翻滚,海浪涌动,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甲板上的人惊呼着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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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海域东北方向,领头的一艘巍峨楼船正率领数百艘沙船的船队,在滔天巨浪中穿行。
薄青城无视风雨,负手立在船头,身上的苍青长袍被海风吹得猎猎招展,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呼风唤雨。
雨打湿全身,他却恍若未觉,低着头,神情呈现出少见的温柔,因为此刻,怀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水光艳泽的三色花猫,此刻正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海上世界。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猫下巴上轻挠,“因为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也该同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临行前,他没去道别,只带走了这只猫。
想必,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二爷。”旺儿轻轻唤了一声。
薄青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挥手,面色坚毅决绝,那层笼罩了连日的阴云骤然褪去,化为暮色降临前的万丈霞光,“通知底下人,现在行动。”
旺儿躬身答了声是,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想起启程之前,他也曾问过自家主子:“二爷,倘若此事不成呢?”
“那便不成。”
“倘若再回不来呢?”
“那便不回!”
狂风肆虐,几个大浪打来,接连数艘大船撞上暗礁,揭开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海上风暴的序幕。
爆炸是伴随着雷鸣开始的。
在乌云和巨浪之中,一股失去束缚的力量以毁天覆地之势,自船舱内急速涌出,巨大的楼船板条弯折回覆,无数裂纹由内而外炸开,那声音像是数万件瓷器同时在烧窑中炸碎,直到船肋彻底崩裂开来,“轰然”一声,狂暴的火焰升腾而起,连翻涌的滔天巨浪也成为这场大火的帮凶。
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后面的数十艘航船,无数碎片连同人的哭喊声被海浪吞没。
“事情办得如何?”薄青城坐在一艇小型救生舟上,云纹长靴沾了点血渍,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帨巾轻轻拂去。
头缠红巾的水手,腰上别着短刀,从另一侧游上船来,浑身湿淋淋地,透过包巾,底下的头发绞结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约可见方才恶战凶险。男子单膝跪在薄青城面前,“回帮主,沙船帮众弟兄不辱使命!”
“如今贡船已毁,阉兵尽戮,剩下的全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薄青城点头,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知是在安抚怀中宠物,还是慰藉劳苦兄弟,“按照原计划,掉头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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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薄今墨耳朵里,他正在蜀地买米。
或许是因为米铺掌柜就在身后,薄今墨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答了一声“哦”。
徐伯没有看见少主笑,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少主昔日未卜先知,算准了局面,如今依言应验,会高兴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对,虽然他们早料到今日局面,然而损失的都是民脂民膏,白花花的粮食就这么沉入大海,任谁看见都会不忍,何况船上的全是贡品和白粮,比寻常粳米更精贵的东西,属于皇室特供和百官俸禄,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再重新征收,不知道多少小民之家会因此破败。
想通这点,他忽然有点惭愧起来了。
待回过神来,前面薄今墨已经在同掌柜的立契了。
徐伯走上前去,朝薄今墨肩膀轻轻一拍,“咦,少主,我们要买的不是白粮吗?”
“不,就是糙米。”薄今墨笃声。
“可,”徐伯为难道:“糙米质地粗硬,是作为粜仓和军粮用的,怎么能……”怎么能作为白粮的替代品呢?
薄今墨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还有残余病容,然而眉目却是炽丽逼人,直叫徐伯想起那位被枭首的老主人,即使在刀下的最后一刻,依然风姿殊绝,连那颗滚落的头颅,也引得众人哄抢。
旧事令人惆怅,徐伯不敢再沉溺,收敛心绪,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您要……”
薄今墨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没错,薄今墨打算在蜀地购置十万石糙米,将其装船,作为本次海运的漕粮输入京城,到时,这块烫手山芋递出去,京城那帮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些粮食全部输入北地军营,纾解兵乏马困的战局。
掌心的糙米顺着指缝簌簌漏下,少年唇角终于溢出些许笑意。
这些东西,成色算不上好,于王公贵人是难啃的鸡肋,然而于边军将士,却是救命稻草。
也正因如此,才能破了这内忧外患之局。
他要让薄青城知道,想要偷天换日,犯上作乱,作那窃国贼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海运试行成功,他要;边疆无患,城池坚牢,他也要。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然而……还不够。
更遥远庞大的东西在未来,在明天。
他薄青城不是调头南下,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唱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吗?他便帮他一把,以漕粮代白粮,曲中求全,一箭双雕。
徐伯知道计划的原委,也跟着笑道:“少主借花献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送佛送到西吗?”
薄今墨轻轻摇头,长睫打落一片阴影,翘起的唇角显露难得的少年气,“送粮送到北,送魔送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