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明灭

  江倚槐选择了最近前往平城的一列航班。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外头,不休息,也不做别的。

  时间无所谓快慢,却在飞速的心跳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上煎熬。

  江倚槐透过那点地方看舱外,看天色慢慢由明亮变作昏暗,直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混沌一片。

  心跳更乱了。江倚槐忽然就有些不知道了,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是真实。就好像画展看到最后,他站在“惊梦”之外,仿佛将美好走到了尽头。

  “他失足跌下了山坡,具体不清楚,但已经转去平城急救了。”

  朱雲所说的,虚无怪诞,把他从美梦里推出去,他不敢触摸真实,却又无路可退。

  朱雲没有陪他走,而是做好了一切,送他离开,她还要受朱岚的嘱托,去初中接江舟。

  江倚槐目光闪烁:“小姨,先别告诉我弟。”万一是虚惊一场呢,这小孩才初一,不经事,别影响到他。

  航班落地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朱岚守着江萧峰,是江瑟川来接的人,按理说他这位姑姑本该在欧洲采风,却为着大哥赶了回来。

  江倚槐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倾诉,他用指甲掐在肉里,强忍住难过,叫了“姑姑”,而后随江瑟川上车。

  车窗摇在一半的位置,能看见天上云层很厚,密不透光。

  风不断把零碎的额发掠起,城市自带的灯火皆连落进眼底,车速快得惊人,时刻抵在违章的边缘,好在夜深,路况乐观。导航连续发出警告,听来刺耳。

  江倚槐却觉得远不够,如果能插翅生翼,该有多好。

  方才机场出来的时候,大厅里没有多少人了,有一些等便宜航班的,缩在椅子上浅寐。那时候很安静,所以其实有听到几个路人在说。

  “江萧峰好像出意外了?”

  “哪个江萧峰?拍电影的吗?”

  “嗯,枭雄三部曲的导演。”

  “我以前看过的,我爸妈也很喜欢他的电影。他还挺年轻的吧,唉,真是可惜。到底怎么回事啊?”

  “媒体说是新戏要拍了,在试机位,然后不知怎么从土坡上掉了下来。”

  ……

  朱岚送他登机前说,官方还未给出声明,应该没事。

  但很多时候,流言比人走得快。纸是包不住火的。

  江萧峰是在松县出的事情。松县与黄土高原接壤,保留了大量原始民居。这部电影在开拍前就很受媒体关注,被预测为是江萧峰的转型之作。在多年以后,不少业内人士追忆江萧峰时,仍会惋惜这部好戏的提前落幕。

  江萧峰才刚抵达松县没多久,这段时间是他新戏开拍之前的缓冲期,约是对场地做最后的确认。本出于负责,没成想却遭逢意外。

  江瑟川把车停在场上,下车时,拉住了江倚槐的手,安慰似的抚了抚:“小槐,别担心,你爸爸会没事的。”

  不知是出于让大人放心的想法,还是真的坚信,江倚槐点点头。

  通过大门,穿过大厅,走进电梯里,江倚槐垂下头,上面是不断上升的楼层。他终于也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会没事的。

  朱岚给江瑟川发了短信,出电梯后,江瑟川带着江倚槐迅速赶往对应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着。

  朱岚独自等在手术室外,她将背挺得很直,也没有殚精竭虑的蓬头垢面,素色的裙子,舒适的平底鞋,维持着应有的风度。

  可一开口,干哑的嗓音便出卖了她:“小槐……”身侧的手缓缓张开,她轻轻地拥住了江倚槐。

  朱岚一直是个优秀的母亲,她温柔明理,是江倚槐心中对于“美好”的最初认知。哪怕如今,心爱的丈夫命悬一线,她还能像从前那样,给江倚槐最安心的支撑。

  但这太累了,江倚槐说:“妈,你去休息一会,这里我看着。”

  江瑟川也说:“对,我们现在都在了,大嫂你不用撑着,要不要先坐下来喝点水……”

  朱岚摇摇头:“加急转来的,到了也没多久,我还能再站会。”

  他们从深夜等到破晓前,期间朱岚签了字,三个人都不曾合过眼。时近五点,窗外,云仍然很厚,没有等到一场雨。天光差一点点就要亮起。

  手术室的灯却倏然熄灭了。

  江萧峰就在这样突然而来的意外中故去,毫无预兆。

  三天后,官方正式发布了消息,表示对江导的追念,且出于投资商与剧组的考量,《追兰》永久停拍。

  熟悉的名人忽然去世,他或许凭借作品,曾在人们生命中留下过一段记忆,又或许只是道听途说,他只是一段时间的代号,是人们怀念过往的寄托。

  人们总喜欢用“意外”来形容听闻如此噩耗之时的心情,再追溯一点与之相关的东西,而后流露出惋惜之意。曾经江倚槐在电视机前看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他虽没有经历那么多,却也为这些感到可惜。

  那时,朱岚会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这种感情是对的,你心里有对生命的敬畏。

  江萧峰如果在家,则会说:惋惜就过好当下。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火化的那天,天气仍旧阴沉,江倚槐望着层层叠叠的乌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仿佛万年都不变的板着的脸,他再也见不到了。

  下午有一场简单的追念会,这是私下的送别,没有对媒体公开,江萧峰生前就低调,身后事大概也不愿意弄得天下皆知。

  追念会由江萧峰的恩师蒲桓一手操办,老爷子待他视如己出,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大抵万般苦涩,步伐不比以往电视上稳健。平城有许多江萧峰的旧友,圈内的,圈外的,这些天陆续得到了消息,都前来送悼。

  叔叔伯伯围了一圈,或陌生的,或熟悉的,拉着江倚槐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又说不要辜负江导的期望,必定要考上电影学院。江倚槐被这些话砸得怔然,从他们的字里行间得知,原来吝于夸奖的江萧峰,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肯定他。他还得到了一份江萧峰留在驻地的工作簿,里面夹着一张有些皱了的全家福,那是在江舟周岁时拍的,小团子似的被朱岚抱在怀里,江倚槐也才丁点儿大,像个大团子,骑在江萧峰脖子上。

  傍晚时分,朱岚做好了准备,接受媒体采访,她其实只有年少得奖时,才应对过记者与闪光灯,但必须要有这么一回,才能让媒体在这一段热度时放手,他们未来还要平静地生活。

  江瑟川没有陪同,而是启程回顺城,联络下葬的事宜。

  江倚槐还没成年,不可能让他露面。他去了一趟往日学习的地方,收拾了一点要带回顺城的东西,而后在附近的快餐店里,点了一份最简单的单人餐。

  吃着吃着,那幅《化蝶》浮现在眼前。

  人死如灯灭,躯壳都灰飞烟灭。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无由地想:如果魂灵真的可以化蝶就好了,万水千山,自在来去。

  而后,他想起了对这幅画深有感触的陆月浓。

  那天走的时候,已将近四点,他把陆月浓丢在了画展上,走太急,连一句“抱歉”都不记得有没有说。

  彼时,陆月浓善解人意地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先去吧。”

  江倚槐在他面前忍住了万般情绪,转身就要推门而出。

  “小江,等等。”陆月浓又喊住他。

  这是第一次,江倚槐在陆月浓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感。

  陆月浓从休息室的桌上拿起笔和簿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行数字,撕给他:“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江倚槐一怔,把身上的背包取下来。

  他开始找那张纸条。

  ————

  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初只有两三滴,很快就变作瓢泼之势。

  积了这么多天的云,终于等到一个时刻,尽数落成雨水,抛洒人间。

  天际隐约有电光,闷闷的轰响从远方传来。

  江倚槐竭力地跑着,水花在路上溅起,但雨不饶人,还是淋了不少。他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一个电话亭。

  玻璃门轻轻阖上,就好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世界,雨进不来,他暂时也出不去。

  雨势越来越大,江倚槐打开半湿的包,拿出纸巾,把滴水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棉白短T湿透了,贴在身上,一时是干不完全的,江倚槐掖一下,便不再浪费时间。

  江倚槐摊开手,掌心里有张纸,被牢牢攥过后有深重的褶皱。而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电话卡。

  电话拨出后,一直处于呼叫阶段,每“嘟”一声,都像是在心上拨了一下。

  江倚槐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可能出去散步了。

  他其实不知道顺城现在是什么样的天气,究竟能不能去散步。会是同平城一样的倾盆大雨么,还是晴空万里。

  过了半分钟,当江倚槐以为真的不会接起的时候,听筒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喂,请问是哪位?”

  江倚槐听到陆月浓的声音,带着周至的陌生与礼貌。

  很长一段时间,两端都没有挂断,也没有人作响。陆月浓又一次发问,这回带了些疑惑:“喂?”

  电话亭外,一道雷声轰然炸响,江倚槐嗓子一哽,抿紧了嘴,干涩的嘴唇有些裂开,疼痛伴随着血渗出。

  “小江?”陆月浓言语里带上几分紧迫。

  太安静了,只有嘈杂的雨声冲破密闭的空间,倒灌进来。

  陆月浓又问了两次,像是在沉默中确认了对方,又恢复到平静:“江倚槐,你说话。”

  “嗯,”江倚槐才反应过来,手指摩挲在数字盘上,他作出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电话亭里的听筒好像不太好,刚刚我在折腾它。”

  说完,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收音处,听筒隆隆作响。

  陆月浓听了,没反驳什么,半晌道:“好像是。”

  江倚槐在说谎上,真的是半点天分都没有,他有些害怕被戳破的心虚,立刻转换了话题:“那天我走以后,你按时回去了吗?”

  “嗯,我说过没问题,赶得上。”

  “那……冬叔有问起我吗?”

  “有,我没能把你带回去,”不知是不是话筒的音质太糟糕了,陆月浓的语气变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软,他说,“突然少了一个人,他问起你,可我交代不了。”

  “你怎么不撇清关系,说我们不在一起。”江倚槐说,他想陆月浓平时那么精明一个人,趋利避害怎么会不懂得。

  陆月浓很认真地问:“他会相信吗?”

  “不会,”江倚槐一怔,继而歉疚地笑了一声,轻之又轻,“是我拖累你了,所以逃出去的事情,没能瞒住?”

  陆月浓淡淡道:“嗯。”

  江倚槐:“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这个,”陆月浓叹了口气,“他没怪我。你呢?”

  江倚槐愣住:“我?”

  “嗯。有什么想说的吗?”陆月浓带他回忆,“我和你说过的,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江倚槐不清楚了。他原本是有千言万语要讲的,狂风暴雨也要来,可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却通通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陆月浓没等到回应,又说:“换句话说,我现在是被需要的吗?”

  江倚槐用力地点了点头,哪怕对话者不可能看见,回应却很轻:“嗯。”

  陆月浓捕捉到了回音,循循善诱道:“那你说,我听?”

  片刻后,江倚槐仰起头:“其实没什么……”

  从天而降的雨水歇斯底里地拍打玻璃房,这样的情况下,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玻璃脆弱极了,很快就要碎裂。

  他还是说了:“我爸,他……”牙关克制不住颤抖,于是慢慢紧咬。

  “我看见了,电视上。节哀顺变。”陆月浓打断他,不让他说那个字,“如果……你难过的话,不用克制,哭也没关系。”

  江倚槐自嘲地笑了笑:“我好久没哭过了,而且电话卡余额应该不允许。”

  “那你……”

  “陆月浓,”江倚槐难得地喊了他的名字,“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在岳塔的时候。”

  “记得。”

  “我试过了。”江倚槐闭上眼,雨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只有拼尽全力,才听得到呼吸,感受得到心跳。

  “有结果了?”

  “有,”江倚槐攥紧了手,连同那张写着陆月浓字迹的纸,有雨水顺着指节滑落,“这一次不会再动摇了。”

  “好,”陆月浓那头传来书本的声音,“其实你好像不需要我,我的心灵鸡汤这次没用了。”

  “一次就够了。”江倚槐想,他只是需要走下去的信念。

  陆月浓再一次问:“那你,真的不打算哭一下?”

  “你就这么想看我哭啊。”江倚槐笑给陆月浓听,但说着说着,鼻子不知为何就有些酸了。

  “没有,”陆月浓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你笑起来更好看。不过其实,怎么样都挺好看的。”

  江倚槐质疑:“听着不像是夸奖。”

  陆月浓一本正经:“的确不是。”

  大雨如瀑,将街上的一切光与色都化开,涂抹在玻璃上,望出去光怪陆离,如同另一个世界。

  江倚槐静默了一会,陆月浓也陪着他静默。

  他眸间的光辉流动了无数次,良久,才开口:“顺城今晚天气好吗?”

  传来窗帘拉开的声音,陆月浓说:“月亮很美,星星很亮。”

  就好像那个岳塔之上的夜晚,星月满天,倾倒光辉。

第18章 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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