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难越

  在科技馆吃完午餐以后,江倚槐拽着陆月浓出了大厅,确认完附近没有同学后,偷偷摸摸地拿出两张票:“我姨的艺术展,看吗?”

  反正科技馆从小到大春秋游来过很多次了,看不出什么花儿,不如去看点别的。江萧峰能拦得住他的节假日,但手臂再长,也拦不住学校活动偷溜。

  陆月浓则好奇在别处:“你姨?”

  江倚槐点头:“嗯,朱雲。她水墨画很棒。”

  说着,他把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着当天的日期,是一场国画艺术展,按照地址推算,应该在科技馆附近。票面上水墨丹青,光影交错,在右下角印刷有画家朱雲的落款。

  江倚槐的母亲朱岚是一位著名的油画家,她出身绘画世家,与她的妹妹朱雲自小耳濡目染,走上了学画的路。朱雲没随父亲学油画,而跟着家里老人学的国画,又出国兼修了西方的课程,以将水墨与现代科技更好融合。

  朱雲回国后,不似朱岚那样早早结婚生子,而是醉心创作,这些年在圈内已很有建树。

  再加上朱雲是顺城人,画家的声名在本土总归是更高些,新闻媒体时常报导,当地人都很熟悉。就说他们这样的学生,还把朱雲的事迹搬作议论文的经典范例。

  陆月浓肯定是知道朱雲的,他一只手正捏着果汁,便拿另一空的手去接票:“你家真是卧虎藏龙。”

  根据一个朱雲,就能推测出年少隐退的朱岚,再加上已知的一个江萧峰。

  江倚槐笑了笑,说:“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陆月浓把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问,“票价呢?”

  江倚槐摇摇头:“这不是门票,是我姨给我的邀请函,她让我去凑人头,不要钱。”

  陆月浓一愣,把喝完的蜜桃汁盒子扔进垃圾桶,说:“……你姨过谦了。”

  于是两个人相当默契实施了科技馆逃跑计划。

  半小时后。

  “陆同志……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想说。”江倚槐在一个荒废的报刊亭附近停下来,将真诚的目光投向陆月浓。

  走在前面的陆月浓也停下来:“什么?”

  江倚槐有点尴尬:“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陆月浓看着江倚槐,没什么责任心地说:“有吗?”

  江倚槐环顾四周,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只有头顶,不时横飞过几只灰黑色的鸟,天空湛蓝湛蓝的,云都没有,太阳倒是明晃晃,“你不觉得越走越荒凉了吗?”

  陆月浓耸了耸肩:“文化风景区,都这样。”

  江倚槐吃了没有手机还人生地不熟的亏,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陆月浓无所谓地笑笑,做出一个让位的手势:“或者你想带路么。”

  “不了不了,”江倚槐哪敢呢,“我只是觉得这段路好像要比预想的长一点。”

  陆月浓继续向前走:“还好吧。”

  江倚槐攥了攥手里的邀请函,放轻声音:“倒不是别的,你不是平时身体不好么,我怕大日头晒着,你又走不动的话,会出什么岔子。我们本来就是逃出来玩,万一……”

  陆月浓打岔:“现在才知道是逃出来?怕被通告?刚刚邀请我的时候,可没见你退缩。”

  江倚槐赶忙解释:“不不不,我的万一是说,我担心你不舒服,万一有个好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得急疯了。”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感激你多长一个心眼吗,”陆月浓笑了笑,“我能出什么岔子,你看好自己就行了。”

  闻言,江倚槐只好收起了一副担忧的心,见陆月浓确无不妥之色,竟有些好奇:“那我有点疑惑啊陆哥,你平时身体不好,现在这又长又晒的路,你怎么和没事人似的?”

  “不想上,而且测试项目的确不擅长,”陆月浓如实说,“不过,虽然体育课不行,但徒步行走的话,还算擅长一点。”

  越往远处走,越是生出热意,如同炉灶里点燃了一把火,热气一下下往人的体肤上扑。

  江倚槐热得有点怀疑人生,但陆月浓的情况更值得他关切:“为什么?”

  陆月浓摊手道:“如果有一个医生,叮嘱你每天坚持散步,只要不是天塌下来就不能断,我想你也会的。”

  “……行吧。”居然无言以对,江倚槐跟着陆月浓,终于拐进了另一个街口,一排树木投下阴凉,惬意不少。

  而不远处,已能够看见场馆群,两人相视一眼,达成共识地锁定了目标。

  到艺术展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展馆限流,走过底楼回廊的时候,能看见不少人拿着票在排队。江倚槐有些讶异,没想到天气这样热,人却爆满。

  江倚槐领着陆月浓走到服务台,直接交了邀请函,被工作人员带到另一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并不放大量作品,而是修成了一个溪水式的池子,既分割空间,又间杂水声潺潺。

  不时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江倚槐凑近一看,是小竹杯,于是想起了曲水流觞,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一旁,修葺的台阶雕着古朴花样,一级一级绕着圈而上,中间则是巨柱,上面是十米高的山水长卷。

  这大约是楼底唯一一幅画作,又因尺幅巨大而联通二楼。工作人员看起来年纪很轻,气质颇好,带着点尚未成熟的可爱,声音也温婉。她介绍了大段有关于这幅巨作的信息,又说这画内有乾坤。

  话音刚落,进来一批新的游客,她将微笑加深一些,笑出了两个浅淡的酒窝:“那我就陪你们到这里啦,到上面以后,就是画展的主场馆了。”

  江倚槐和陆月浓与她道别,预备上二楼去。

  拾阶而上,满目都是大好河山。悠扬的古琴音从二楼传来,耳边若有泉水泠泠,叩石击叶。

  途径“半山腰”的时候,江倚槐感到耳廓一阵风过,微微觉察出几分凉意。

  还没辨认风的出处,下一秒,身侧的画有了动静,陆月浓停了下来,江倚槐也跟着停下。

  画中像是吹进了方才的那阵风,墨色的山林涌起微澜,飞鸟纷纷从中惊起,几度盘旋,飞得很高、很远。

  两人都不由惊讶,这画居然是会动的。

  他们随着鸟的掠影,来到二楼,便看见许多前来观展的人。

  没走几步,江倚槐身后突然被拍了一掌,一转头,对上一个身着殷红长裙的女人。

  江倚槐定睛一看:“小姨?!”怎么穿得不像是要画国画,倒像是在拍吉普赛风情照。

  “诶,”朱雲眉开眼笑,很是开心地在江倚槐头上抚摸了一把,“你什么时候溜过来的?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才刚到,您给我买的手机被我爸没收了……想联系我也没办法嘛,”江倚槐被朱雲女士这只有力的手按矮了一截,感觉头发都要被薅没了,“姨你轻点,痛!”

  朱雲揉了揉收回的手,不好意思道:“啊,太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她笑着将目光转到陆月浓身上,“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江倚槐:“对,我同桌陆月浓。”

  陆月浓纠结了一会,顺了江倚槐的辈分,和朱雲道了“阿姨好”。

  “你好,我们小槐承蒙你关照。”朱岚笑道,她不走向展厅,而是把两个人引往另一个方向。

  沿廊有四块丝帛拉起的屏风,由前至后,层层晕透,组成俯视视角的一池水,有浮舟,有荷叶,有莲花,有游鱼,颇有叠帐之感。

  转到四道屏风后,朱雲在墙上一按,他们才发觉藏了一扇隐形门。

  是休息室。

  朱雲招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两杯薄荷水:“今天外面怪热的,你们先休息一下,过会我领你们看展。”

  说完,朱雲还拿了个果盘,朝陆月浓推了推。

  江倚槐很纳罕地发现,朱雲居然没对陆月浓下毒手。非但没下毒手,还意外地关照。

  他小姨的“画风”,和她的画风截然不同,因是家族同辈里最小的,自小被放养,豪爽似男孩子,因而见了小辈的男孩,总喜欢摸摸头拍拍肩,倒很像个“叔叔”。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少会被她这样温柔以待的。

  江倚槐还没完全从思绪里抽出,便听朱雲坐下来说:“我之前听说过陆同学的。逢年过节,小孩子们在饭桌上说起学校的事,我们小槐就把你挂在嘴上……”

  江倚槐心里咯噔一下,被吓得魂魄归位:“……没有这么夸张吧我的姨。”

  陆月浓看都没看江倚槐,他神情无虞地对着朱雲,像个温和听话的后辈,很有些意外地问:“真的吗?”

  江倚槐心脏狂跳,他记不得说过陆月浓什么了,随意聊学校的话题,他便只会想起陆月浓,但信口闲谈的是什么,隔了好久,记不住了。

  “当然,小槐说你——”朱雲掰着好看纤细的手指,“安静,沉稳,喜欢看书……”

  朱雲滔滔不绝地列举好学生陆月浓的模范品质。

  江倚槐面不改色地舒了口气,好在平时积口德,但转念一想,他的确是说不出陆月浓坏话的。相反的,他从陆月浓这儿得了许多,实质的,无形的,数不大清,恰好填满了他的高中生活。

  说得估计连陆月浓都不太好意思,他听得有点懵,但只是一瞬,随即垂眸:“那是小槐同学过奖了。”

  “不过奖,”朱雲摆了摆手,“小槐他缺点特别多,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不说假话。”

  江倚槐:“……”他突然觉得这是陆月浓的亲姨,自己是个不该在这里,应该在车底的赠品。

  陆月浓还没来得及开口,朱雲又万般憧憬地说下去:“要是以后我能有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就好了。”

  江倚槐忍不住打断了:“等等,小姨!您不是单身主义者吗?”

  没想到别人家的孩子起了催婚效果,让朱雲把坚持多年的旗号给扔了。艺术家的性情果真让人捉摸不透,像是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

  “你不懂”,朱雲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家族到你这一辈,都是一个个不叫人省心的小猢狲,再看看你爸……我姐夫和我姐,唉,我恐婚恐育还来不及。”

  江倚槐的确是不懂:“我爸妈,挺好的啊。”摸着良心讲,江萧峰就对他严厉,对朱岚可以称得上很体贴了。

  “就那个冰块脸么?”朱雲很气地干了半杯水,“我跟你说,你妈妈就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了,说什么‘温柔的,冷僻的,诙谐的,寡言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爱的一面,如果你是对的人,就可以找到通往它的秘径’。”

  大抵世界上所有看似匪夷所思的爱情,都只有本人甘之如饴。

  而朱雲作为朱岚的妹妹,只会觉得江萧峰不懂得爱人,所以才会愤愤不平多年:“然后她就开始凿冰山了,那冰山眼里只有电影,不是吗?”

  江倚槐一愣,的确,江萧峰时常驻扎在各地拍摄,长年累月地不着家,难得抽空着了,也是几天。

  “他去追求梦想了,可我姐呢,一座房子,两个孩子。她原本可以像我一样,自由自在地旅行、学习、做展,那难道不比婚姻快乐?可……”

  朱雲没再说下去,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朱雲噤了声,毕竟如此一来,连江倚槐都成了朱岚的负累。

  朱雲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平复下来:“不好意思啊小槐,还有小浓,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你们还太小,不懂。”又摇摇头,“我也未必懂。”

  江倚槐赶忙安慰她:“没事,您都是担心我妈,不过她真的挺快乐的,各人的快乐说不定是不一样的,也别太担心啦。”

  人的悲欢雷同,但悲欢底下的事情,各不相同。陆月浓不好插足别家事,谨慎地跟着江倚槐应了一声。

  朱雲恢复成最初的开朗态度,揽过两个男孩子,说:“不讲这些了,我们去看看外面吧。”

  二楼的主场馆分为三个厅,围绕摇光、捉影、惊梦三个主题布置作品,又在廊间以声光设备做了衔接,三者相得益彰,既分明又融洽。

  朱雲带他们一一看去,文字,绘画,音律……有关艺术的一切,或许都是能荡涤人心的。墨色的山水洗了眼,晦明的光影亮了眸,之前的不快,迅速地被抛诸脑后了。

  游览至最后,朱雲手机微震,抱歉说有一个电话,去了休息室。

  江倚槐停在一架用作摆设的五弦琴前,问陆月浓观感如何。

  “拔群之人必有过人之处,”陆月浓肯定道,“不是一般的国画。”

  江倚槐点头,虽然朱雲女士在性格上如夏时雷雨,但她的作品却更像是春天,有无数种生机与可能:“有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陆月浓很认真地想了想:“有,‘惊梦’那幅《化蝶》,很有意思。”

  江倚槐手指在五弦琴上流连,无意中拨出几个脆响的音节,他脑海里回忆着那幅《化蝶》。

  画面上是两只墨色的蝶,展翼挥翅,纷飞在山川间,分道于瀑布前。

  山川的笔调并不精工细描,而是以枯笔绘就,乍看上去杂乱极了,如同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将林木土石都搅乱。

  但,似乎又不只是这样,远远看去,看山却不是山了,像繁乱的书册,像倚叠的卷帙,经年累月,积成了山丘。

  那会是书斋里的过往吗?亦或是昔日山水蓬莱的盟誓?生死都念念不忘。

  细瘦的瀑布倾泻而下,若一缕束带,缠缚住了肉体凡胎的夙愿与追寻。

  蝶是无言的,被隔开在瀑布两端,而前路是重岩叠嶂。

  画面只一瞬,没有人知道它们会何去何从。只是在这一幕里,它们并没有比翼,甚至连对望都不曾,各自南辕北辙地飞去。

  “梁祝啊,”江倚槐停下了拨弦的手,“小时候看了很多戏曲电视剧什么的,但这幅画的意思,还真的挺不一样的。”

  “嗯,”陆月浓赞同,“不过一万个人眼里,一万个哈姆雷特。”

  江倚槐好奇:“那你是看到了什么样的哈姆雷特呢?”

  “不应该是我套你的答案么?”陆月浓看向他。

  江倚槐笑了笑,这人还真是不上钩:“我嘛……”

  忽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轻至响,稍有慌乱。

  朱雲蹙着眉跑过来,也不顾身后人群惊疑的目光,手里捏着还没来得及合盖的手机。

  江倚槐被她拉到最内的角落,能清楚地听到朱雲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朱雲看向他,等不及似的,气息微颤着开了口:“小槐,你爸爸他……出事了。”

第17章 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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