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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孟垂眸,父亲曾经任职京畿府。
京畿府所辖为除了京都东南西北四郊以外的城中一片区域,天子脚下,京都之中多的是达官显贵,自然也很容易就得罪人。
“我刚到京畿府当值不久,就遇上一件事情。”他顿了顿,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起来。
“当年,礼部侍郎的儿子强抢民女也就算了,还杀了那姑娘全家,上面的人想着用个几百两银子把这个事情了了。”他咬牙切齿。
“最气人的是,那个官家少爷居然觉得四条人命加起来不值五百两银子,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去君再来,去得月楼为了粉头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我手下有个弟兄,看不过去,一刀把那小子给杀了。”
沈孟抬眸,最后说了两个字:“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后来两广总督出面了之后我才没有因为那件事情被牵连,也就被打发回了西郊这边。”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苦笑,撑起了两腮的褶皱。
他看了一眼李明卿,不该说的话还是没有压住。
他说——“权贵当道,庶人百姓的悲苦,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难道只允许权贵去欺压百姓,难道不允许百姓去讨个公道?这不公平!”
李明卿颔首。
的确不公平!
酒杯碰在一起,李明卿问道:“其实,我师兄焦山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了一个公道。”
“不。这不一样。”关长飞摇头,“虽然我被风家提拔过,也有过往来,但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在报恩而故意去为难他,从他出来的那天我就接到了——”
好像说到了不能说的东西,他随即话锋一转,接着道:“我知道他惨,婆娘走了,父亲疯了,孩子没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就行凶,况且他的儿子是溺水而死,他这样做是只能被论为报复。”
沈孟蹙眉:“换句话说,你觉得他这样的做法,不值。”
李明卿微微侧目。
她听见沈孟继续道:“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正义,那将我朝的律法置于何地?”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关长飞道,“我常常会想,虽然眼下律法严明,但是律法往往施行在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身上,大家看着上面的人吃得好,穿得好,还能胡作非为,也真的会觉得很不公平。”
三三两两地叙过,坛中的酒没有多少了。
不一会关长飞别了二人回了西郊衙门,沈孟和李明卿沿着华津口,缓缓地往云津池方向走过去。
“谢谢。”
沈孟开口。
两个人心照不宣,她刚刚在关长飞面前替沈孟撒了一个谎。
如同轻风划过平静的池面,池水微微荡出一丝波澜:“我刚刚帮你在关捕头面前撒谎,是因为我想要听见那个真的答案。”
“什么答案?”
她的脚步骤然顿住,转过身,眉尖微微蹙起:“我想知道沈大人和风棠的关系。”
风好像在一瞬间都静止了一般。
他在袖中的手握拳又松开,眼帘微垂,心上被一丝苦涩席卷。
明明相识多年。
也早就知道你聪慧如斯,只是觉得哪里——
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有关系,但我不能说。”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宛若不远处的云津池,池水再度恢复了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是她知道那个池子曾经夺走过一个四岁孩子的性命。
“沈大人对我师兄的案子了解多少?”
“大致——知道一些。”
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云津池里,她一身白衣,神情淡素,精致的眉眼与下颌,于这水边桥畔,乍一看总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幅笔力惊人的水墨。
他握着快雪,身姿俊挺,宛若一丛青竹。
“就是在这里,我师兄的儿子溺死在这里。”她看着自己脚下这个位置。
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如游丝一般,只要轻轻一拽,就断了——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多,该有的痕迹或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我想,我师兄这样做,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她是指焦山意图伤害风棠的事情。
“况且你应该已经猜到,官府也在派人在插手这件事情。所以我怀疑,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郡主,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她顿了一顿,池中有一只赤红色的锦鲤探出头来,在水面上荡漾出微微的波澜。
“因为我猜,你在保护风棠。”
沈孟抬眸,果然瞒不过她。
“沈大人身为朝中新贵,与风家来往甚少,并无过多的渊源。我能够想到的是,有人请你保护风棠,先不用着急回答我或者是否认。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甚至也有些小聪明,我只是希望你,沈大人,不要做错了事情,或者保护错了人。”
“年纪轻轻,武艺超群。”他声音很轻,重复着她的话。
眉尾微微一挑,语气有几分戏谑和得意,他问道,“所以郡主刚刚是在夸我吗?”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他神色虽然不羁,语气里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非要那样理解,我无话可说。”
李明卿拂袖转身欲走。
沈孟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来:“那郡主呢?郡主插手这案子,仅仅是因为焦山是你师兄吗?”
他不意外地看见她停住脚步。
李明卿低头看向自己的足尖,却看见盈盈的裙摆在柔风的吹动下荡出好看的弧度。
我想要什么?
她问自己。
七年前,如果不是先帝昏懦,如果没有那一帮奸佞之臣,她最尊敬的长辈,还有她最——
最在乎的人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了——
就像关长飞说的——
这不公平——
这些年,她所做的——
就是为了那样一个公平啊——
可是——
他们,那些已经离去的人——
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要的是风清气正的官场和海晏河清的天下啊——
垂下的睫毛竟有一丝颤抖,随之那颤抖越发地剧烈,她动了动唇角,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微微转过身,沈孟看见她眼角竟然噙了一滴泪。
握住快雪的手,抬起来,想要将那单薄的肩膀揽过来,最终却没有搭在她的肩头。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你以什么身份去拥住她?
如今站在她身后的这个人,不是沈云亭,只是沈孟。
“走吧。”她神色如常。
“哒——”
是枝叶被人踏虽的声音。
李明卿感觉自己忽然被人往后一拉,她回过头有些惊异,却见到沈孟用食指抵住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四下无人,寂静得能听见柳叶落下的声音,半晌,忽然有脚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清一色的黑衣黑斗笠,走到云瑶池边,对面一个玄色长衫的人摘下了斗笠。
李明卿与沈孟躲在暗处,一眼望过去。
那个女人身量修长,动作迅捷,虽然看着像个男子,整体的神色妆容却有几分妖异,周身上下仿佛围绕着一股杀气。
那红唇,格外夺目。
沈孟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似有异样。
李明卿微微转过脸,鼻尖距离他的下颌只有寸许。
两人隐约听见那帮人道:“属下见过红莲大人。”
那个被称作红莲的人,取出来一张纸,抛掷过去,被手下的人接住。
“画像上的人,处理掉。”
言简意赅,她伸出手,掸了掸斗笠上的灰尘,嘴角浮起一个幽冷的笑意。
待人走远之后,沈孟松开李明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断垣后面出来。
沈孟垂眸,轻轻说道:“我送郡主回府吧。”
第一部分·11
回到沈宅,已经是入夜了,邱伯迎上来,取下他的披风,对他道:“公子,宋先生已经在里面等了一下午了。”
“我知道了,邱伯,你去备一些点心和茶水送到书房来。”
沈孟望向远处,看见宋青山在园中的亭子里翻着一本《淮南子》。
他弯起唇:“宋先生,久等了啊!”
“你又来叫我什么先生!”宋青山蹙眉,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教书匠。”
沈孟了然。
昌平二十三年春的科举舞弊案,宋青山也无辜被牵连。
“我知道宋兄心里又不快,我想向宋兄打听一个人。”
“沈兄你但说无妨。”
“昌平二十三年,宋兄参加科举,你可认识一个叫做焦山的人?”
宋青山忽然沉默了,沉默良久后方道:“春试放榜,他是榜眼,我是探花。”
茶端上来了。
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仿佛在这滚水中又添了些许的生命力。
沈孟转而对邱伯道:“邱伯,窖中有一坛七年的老春,您去取了来吧。”
宋青山知道,扇子一合上,扇柄碰了碰茶壶,遂道:“你身上有很淡的酒气,显然是喝了一些薄酒的,我们以茶代酒就好了,不然一会你该醉了。”
“鼻子真灵。”
“我这个先生啊在教学生的闲暇之余还喜欢药理内经,望闻问切都不在话下,所以鼻子是灵得很。”
两个人会心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宋青山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倒已经释怀了。眼下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但是焦山他——”
“他怎么样?”
“我虽然只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其余的都是听人说的。他师从蕉鹿先生,说是惊才绝艳也不为过。他还会铸剑,为先帝修复了赤霄,一技惊人,我记得当时左相欲把女儿下嫁于他,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娶了一个逃难到京都来的可怜姑娘,只是在科举舞弊一案之后,那姑娘竟然一走了之了。”
令人唏嘘。
真的恰好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
劳燕分飞。
世间有薄幸的男子,也从来不缺寡情的女人。
“他的发妻留下一个儿子,听说十分伶俐,只是后来也出了事情。”宋青山抿了一口茶,“沈兄,像你这样,一试即成的,少之又少。都说是寒窗十年,我为了那场考试准备了准备了十五年,我母亲病故我都没能为她扶灵抬棺。”
沈孟看着宋青山,身上的衣衫半新不旧,下巴上有青色的短须。
他脸上有笑意,那笑意里更多的是苦涩:“当年的榜眼和探花,后来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打铁匠。纵使他得先帝赏识又怎样?纵使我是王爷的门生又怎样?都是一样的落魄不得志。”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了正神色,坐直了身子,有几分拘谨道:“是我失言了。”
沈孟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他。
“沈兄你今天倒有些奇怪,怎么忽然问起焦山?”
“我听说——”沈孟转念一想,道,“官府最近在查他的事情。”
“他怎么了?”
“好像还是因为当年的案子。”
“你说的是哪一桩案子?是那个孩子溺死在云瑶池,还是他为了报仇砍伤了人?不过说到底,这可以当做是前后相接的一件事情。”
“大抵,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今天很巧,我在西郊遇上了以前认识的一个捕头,他抓了焦山,然后又放了。”
“焦山——他已经从京畿狱里出来了?”宋青山垂下眼帘,好像是在算着时间,“是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惊了路边的马,那马儿险些伤了人,关键在于,那个险些被他伤了的人,就是四年前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人。”
“很像是巧合,又不像是巧合。”
宋青山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接着道:“我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感觉他是相当洒脱的人。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沈孟有一瞬间的失神。
人都是会变的。
那个清绝冰冷的面庞浮上眼前,自她们相识起,他就觉察到,她明明是个孩子,总是要事事做得得体。
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看到她灵动柔软,又有些狡黠的那一面。
可是如今再见的时候,她又宛然是另一副样子了。
冷静,沉稳,运筹帷幄。
听起来都是一般人想要的优点。
他却觉得这样的她,或许太累了。
那张脸上,鲜少有笑容。
反而从前喜欢蹙眉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沈兄?”
“嗯?宋兄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当年焦山儿子那个案子的仵作,是我的同乡,有一次我们偶然遇见之后,还聊起来这个事情。”
沈孟沉吟半晌:“那还请宋兄明日帮我引荐引荐。”
宋青山一怔:“沈兄你要插手这件事?”
沈孟没有再解释,郑重点头。
夜风和煦,有一丝说不出的凉意匍匐在地上,他轻轻推开房门,房中点着两战灯台,灯台摇曳,忽然就变成了那张年轻的脸。
风一拂过来,烛台摇了摇,那张脸又不见了,只剩下一声叹息。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小弓和一盒短箭,箭头零落,上面的银灰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露出来白色的干蜡。
昔年的旧光景又浮上心头。
“明卿,你来。”
沈云亭将李明卿环在身前,她微微颔首。
“看见那边在动的那只小猫了吗?”
墙角有一抹黄色的影子闪过去:“嗯。”
“来,用力扣弦。”
“云亭,你别伤它。”
“谁说我要伤它了。”
沈孟的眼里都是狡黠,看见前厅过来了一个人,握住李明卿的手宛然松开,李明卿手里的箭矢脱出,迎面对着走进来的沈谦。
“吧嗒——”沈谦微微一避,一手握住了箭矢。
蜡做的箭头在他的掌心碎成了渣,他面上有几分薄怒:“云亭,回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沈云亭极不情愿,又不敢忤逆父亲。
一步三回头看着李明卿,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琅琊王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沈云亭和李明卿,对沈谦道:“沈兄,你这个女儿可真的是古灵精怪。”
“怪我,没有好好管教她,整天跟着我在军营里,半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那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不可闻。
烛台一晃,好像九年就在这一晃之中过去。
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那个叫做沈云亭的孩子。
有的只是活在黑暗里的拘魂和现在的沈孟。
翌日傍晚,如昨夜约好的那般,宋青山把仵作王驰约到了平津口一家茶馆里。
“沈兄,这是我那位同乡,现在是西郊衙门的仵作,四年前焦小宁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
王驰看上去约莫三十有五,下颌宽大,面上无须,却长了一些皱纹,衣衫齐整,沈孟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水的味道。
“沈大人,敝姓王,单名一个驰字。”
沈孟心下了然,微微颔首问道:“王公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
“记得。”王驰点头,“那年的冬天很冷,刚好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冰天雪地的,溺水身亡的那个孩子只有四岁。”
三个人默默不语,宋青山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三个杯子里斟了一些酒。
宋青山扯了扯嘴角,诧异道:“天寒地冻的,孩子到水边去玩,溺水的事情应该不多吧?”
王驰摇头:“焦小宁不是去那边玩的,听说是去找他爹,然后不小心滑进了云瑶池,被两个没有多大的孩子看见了,没有救起来。”
沈孟点头,这一点倒是与风棠本人说的能够对上。
“后来衙门有人报案,当时的知府带着包括我在内的五六个人一起到了云瑶池,人群里面突然冲出来一个方脸的男人,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