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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眼前一亮,连连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抬起头来,人已经走远了,那人一身白衣,在太阳下面好像散出一阵柔和的光来,让人不敢去直视的美丽和耀眼。
昭瑜咬咬唇——
心上一痛——
这是她前些日子去素脂斋给郡主置办首饰最中意的一对耳饰,就——
就这样给了路边的人——
啊——
郡主啊——
我身上有银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银子——
罢了罢了,一对耳珠能让这些可怜人吃上一段日子的饱饭,也是好的。
“焦先生当时一定很伤心吧。”昭瑜快步跟上去,悠悠叹道。
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就是那么不合理。
在一片腐土上可以开出最妖艳的红花。
在一堆腐败的食物不远处会停摆着冻饿死的尸身。
在这朱瓦青墙的高大府第一侧尽然是蓬墉敝扃。
她继续往前走,走到岔路口,路口是一个斜坡,这里曾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如今只剩一个树桩了,没有人会在路过的时候再刻意去看它一眼。
焦山,二十岁已经名满京城,他虽然不精通武艺,却擅长制作兵器。
彼时,先帝从北境得到赤霄的残剑,征求天下的能工巧匠将之修复,此事在当时颇受人瞩目。
然则赤霄的残损程度让人出乎意料,凭着寸余的剑刃残片,想要修复一把剑,几乎是不可能的。
重金悬赏的皇榜张贴十余日,无人揭榜。
直至第十一日,一个相貌平平,毫无名气的打铁匠人揭榜,那寸许的残片被用在剑尖上,就有了现在的赤霄,通身赤红如血石,剑身轻若无物,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焦山之名,一时间广为人知,而与寻常的铁匠所不同的是,焦山还是蕉鹿先生的弟子,经学文章,触类旁通。
仰慕焦山的姑娘多得可以从平津口排到君再来,但是焦山不为所动,后来娶了从江左辗转至京城的流民张氏。
“昌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七,京城下了雪。”
沈孟听他如此说,微微垂下眼帘。
那时候他还不在京城,却尤为思念京城的——雪。
“我和石俊生一同从官学下学后相约去云津池垂钓,在池边,遇到了焦小宁。”
“天寒地冻,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去找他父亲,焦山。我不知道四年前沈大人在不在京城,不过即使不在京城,沈大人也应该知道焦山这个人吧。他为先帝修复了赤霄剑,又是蕉鹿先生的弟子,很有才华,但是很可惜昌平二十三年科举春试,考场中有人作弊,先帝为了肃清官场,将那一年参考人员的成绩全部作废了,而且终生不能再考科举。”
红莲略微思忖,接道:“听起来是很可惜,不过有的人,命该如此。”
沈孟没有说话,风棠继续道:“当时我和石俊生告诉那个孩子,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焦小宁沿着云津池往前走,因为地上太滑了,所以滑到了池子里。”
沈孟点头,据他所知,云津池虽然不大,但是很深,而且池壁离池水足有一人高。
如果是两个不会水的少年,想要徒手从池中救起一个四岁的孩子,确实有些困难。
“我们用手里的钓竿想办法拉着她,但是钓竿断了。”
冰天雪地中,那个四岁的孩子,在水中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四周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想要张开嘴呼救,声音被冰冷的池水淹没,一次又一次——
他看见一根竹竿。
是希望——
他伸出手去抓!
用尽力气才够着——那根尖细的杆子——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
“啪——”
断开了。
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断开了——
风棠微微垂下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钓竿断开之后呢?”
“我让石俊生在那里守着,我去找人来救她。当时天已经比较晚了,云津池那边人本来就少,我找了很久都没有见到有其他什么人,但我在路边找到了一捆绳子。”
“你去了多久?”
风棠回忆了一番:“可能有半柱香的功夫。”
后面的事情不用说了,半柱香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溺死很多次了——
沈孟的手在袖中不觉握紧:“我知道了。”
红莲道:“后来,就发生了石俊生的事情。焦山出狱,风公子可是险些两次丢了性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杀人的办法倒是比以前高明了很多,第一次是风公子在君再来里面与人饮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那杯酒不小心被一个叫做香寒的姑娘饮下了。第二次是在柳湖茶社里面,风公子与人下棋,探入棋盒当中,里面放着一只销魂笃,差点就被咬伤。”
“是啊。”风棠说起来仍旧心有余悸,“事后君再来和柳湖茶社的人指认,两次出事时,都有一个陌生的人在那附近出现过,那个人很像焦山。”
因为只是很像,所以言下之意是没有证据。
沈孟问道:“没有让官府把人抓起来,是因为没有证据是吗?”
风棠点头。
红莲冷笑道:“我要是老鬼,我就烦请沈大人一刀结果了焦山,这样岂不是最省事?”
“不可!”风棠猛然站起来,面色白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几分尴尬,解释道,“红莲姑娘,我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纵使是百鬼夜行替人做事也绝不能随随便便就草菅人命,不是吗?”
沈孟微微侧目,却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异色。
红莲挑眉一笑:“风公子,看你那么着急,我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三个人心知肚明,讳莫如深。
风棠若是真想成为皇上身边所重用的人,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一丝劣迹。
起码在眼下,他入阁为仕之前,绝对不能有。
沈孟站起来,拿起快雪,微微颔首:“若无要事,风公子还是不要随意出门走动。”
风棠道:“我一会出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了,回来后便能闭门不出了。家父已经安排了人在我身边,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沈孟微微点头。
风棠站起来面上已经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微微送一送沈孟,恭敬道:“那我的事情,就拜托沈大人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了,风棠看着轻轻摆动的柳条,若有所思。
第一部分·09
“郡主,咱们这是去哪?”
昭瑜跟着李明卿从焦家出来,从平津口走到了华津口这条宽阔明朗的大道上,李明卿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随意走走。”
昭瑜点头,眼里不由蒙上了一层忧色。
或许是郡主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为焦家的事情太惨了,她知道郡主心里不开心,哪怕郡主什么也不说,看上去也如往常一般。
“香寒姑娘?”
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昭瑜顺着那个声音地方向一看,那个被唤作香寒的女子缓缓地回过身,一丝恬淡的笑意在那张鹅蛋脸上绽开,紫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柔和极了。
随着她转头,头上的珠钗也是柔柔得摆起来。
香寒面色有几分诧异:“风公子?”
“你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风公子挂怀了,我中的毒已经解了,听说华津口这边新开了一家绸缎庄,我才带着身边的小丫头出来看看,顺道再散散心。”
昭瑜看着那个叫做香寒的女子,心想道——好看是好看,只是在大街上对着男子笑得如此——如此花枝乱颤的,只怕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李明卿的脚步放慢。
风棠?
“郡主?”
昭瑜看过去,那个背着身子与香寒姑娘说话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单弱,单听声音倒是觉得十分谦和,不知正面看上去又会是什么模样。
风棠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中毒。”
他说什么?
中毒?
李明卿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风棠。
香寒微微垂下眼眸,笑容有几分疏离与失落,红尘女子身不由己的悲苦随着那笑容一点一点地倾洒而出:“是我命该如此,能活下来实在是侥幸了。”
这一点悲苦尤其让人怜惜。
“我已经知道下毒的是什么人了!他是——”
忽然,几步之外的马儿惊跳起来,带着车上的货物向这边俯冲下来。
昭瑜想要拉着李明卿,却被车上横甩出来的货物撞到了一侧。
“啊——”昭瑜摔到地上,眼前一黑——
待反应过来——
糟糕!
她家郡主还站在那里——
李明卿略一恍神,惊起的骏马朝着这个方向冲撞过来,忽然被人拦腰带起。
那人脚下的步子横掠出去一丈远,她惊魂未定,抬眸看去,却发现沈孟正看着自己。
她的脸颊微微发红,薄薄地在她细致的皮肤上晕染看来,宛如日出时分几丝云淡风轻的朝霞,并不夺目,却偏偏惹人留恋。
他隐隐约约嗅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沿着他的鼻翼瞬间便深入肺腑,百转千回,缠住了他。
他的心陡然一颤,环住她的腰的手紧了又松。
他站定,松手,动作行云流水,一个飞身拉住马儿的缰绳,白马抬蹄,几乎踢到了眼前的人,风棠拥着香寒,猛地往路旁一摔。
“郡主——你没事吧?”昭瑜紧张地跑过来。
李明卿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没事。”
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沈孟蹙眉,回过身对上李明卿一笑:“好巧啊郡主。”
李明卿认真地打量着他:“是的,很巧。”
真的是巧合吗?
风棠扶起摔倒在地上的香寒:“你怎么样?”
“嘶——”香寒的手掌擦出了一行血珠,延伸至手腕处,明明是小伤看起来却惨痛异常,香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当真是我见犹怜。
风府跟着风棠的随从和马的主人起了冲突,大声训斥:“怎么连只畜生都管不好!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
那车夫瑟缩着身子,摆着手道:“不知道啊!官爷!这马儿一向乖得很,不知为何就发了狂了!”
“我看你就是存心要害我们家公子!”随从举起了拳头,一手拎着车夫的襟口。
“官爷——冤枉啊——”
“冤枉什么冤枉!”
风棠面色冷了几分:“阿大。”
随从即刻恭敬道:“公子。”
“你去备车,我们送香寒姑娘去医馆。”
香寒缩了缩身子,让身边的小丫鬟扶着她,凄然道:“还是不用劳烦风公子了。”
“不是劳烦,是我应该做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远处传来了扭打的声音,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官服,头戴官帽,腰间配有长剑的捕快,拧着一个面色黝黑的人的胳膊走了过来。
“过来!老实点!”被束缚的人挣扎着想要逃脱,捕快的手上加了五六分的力度,疼得他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却没有吭声。
“焦师兄?”
“关捕头?”
沈孟和李明卿同时出声,焦山抬起头,看到了李明卿仿佛不曾相识一般,围观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捕头关长飞道:“就是这个人,他刚刚经过了这匹马,对马动了手脚,马儿才发狂了,被我逮个正着。”
焦山看着风棠,目光如霜,周遭一片冷寂,只是深深地剜了风棠一眼,便把眼皮垂下。
沈孟眯起眼睛,细细思忖,关长飞是官府的人,又恰巧经过这里。
这个世界上巧合不少,但更多的巧合是有意为之。
关长飞厉声道:“焦山,你我都是旧识了,你还是老实招了吧。”
“招什么?”焦山站直了身子,神色淡然。
“你对那匹马动了手脚,我分明看见了。”
“我动了什么手脚?”
众人看着关长飞,关长飞一时语塞,他动了什么手脚?
“既然关捕头说不出来,仅凭关捕头一个人的说辞,不仅不能把我带到官府,就连这样扣着我,都是不合理的。”
“你——”关长飞勃然大怒,一只手猛然抓起焦山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举起来握拳,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
焦山闭上眼睛,整个人沉寂得像是一块石头,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讽刺的笑意,不仅全无畏惧,甚至还在期待着那重拳落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关长飞。
关长飞慢慢松开手,指着焦山居住的方向:“滚——”
焦山在众人的议论和诧异评点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平津口。
“师兄——”李明卿张口。
那个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回过头,只是微微侧过脸说道:“郡主,我叫焦山。”
一句话,六个字。
像在两个人中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壕沟,同门之谊不在,他们是身份有别的人。
短暂的失落被她迅速地敛藏起来,李明卿转过身,看见沈孟仍旧站在不远处。
“我记得你。”李明卿向这边走了一步,“当年师兄砍伤石俊生时,就是关捕头羁押了我师兄。”
关长飞看了一眼沈孟和李明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回过身,看着他们:“一起喝两杯?”
第一部分·10
他们去的酒馆不大,就坐落在华津口最末处,即将到西郊的当口上,
旌旗半新不旧,酒确实不是什么好久,不香不醇,甚至加了水,味道有些淡了。
落座后,关长飞还点了一壶茶。
看得出是个细心的人,虽然他生得十分魁梧。
茶酒上来之后,关长飞斟了酒:“我先敬两位。”
李明卿淡淡道:“关捕头,以后还请不要为难我师兄。”
“没有的事。”关长飞面色冷了几分,又饮了一杯,“关某从来只秉公办事,绝不会存心为难任何人。”
沈孟反复咀嚼他的话——秉公?
所谓的秉公是指——官府的人,也在关注这件事情吗?
李明卿面色仍旧淡淡的:“是我私自忖度了。”
关长飞没想到李明卿说话如此干脆,反倒有些不自然起来,亦道:“在下知道郡主与那焦山是旧识,这样说也是人之常情。”
说罢看着沈孟:“沈公子怎么又会在此?”
李明卿看着沈孟,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对关长飞说道:“是我让沈大人陪我来西郊走一走的,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
关长飞一副他懂了的神色,沈孟点头。
李明卿继续道:“沈大人和关捕头竟是旧识。”
“没错,我和沈公——大人——认识的日子可不短。”
杯中的茶凉了,是适合入口的温度。
随后,李明卿听见沈孟解释道:“十三岁那年,我在西郊被人抢了钱袋,还是关捕头帮了我才没有让我流落街头。”
关长飞笑起来,颇为爽朗:“只是没想到,原来的小毛孩子也变成了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武侯了。”
“那为何关大哥至今依旧还在西郊衙门任总捕?”
李明卿侧目。
的确——
有些古怪——
依照朝中官吏的晋升律法,关长飞怎么可能一连六七年还在西郊衙门?
况且他当时拘捕焦山,难道风家没有提拔他?
除非——
半晌,关长飞放下手中的杯子,咧开嘴角,露出牙龈却不是真心实意的微笑,反而是深深的无奈。
“我得罪了人。”
五个字简洁明了。
李明卿了然,进一步问道:“你拘捕了我师兄,难道两广总督没有提携你吗?”
“就是在那之后。”
他叹了一声,四下里十分幽静,“我经两广总督提拔,到了京畿府。两位都是朝廷的人,京畿府那里会遇上什么事情,我就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