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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玉笑得谄媚:“如果来日北夷王平定四方,威加海内,不知小人能否在朝称臣?”
“哈哈哈——”
座中又是一阵尖锐的笑意。
蒙正放下手中的长著:“你现在先去副帐里劝你们那位太上皇吃东西!要是把人饿死了,拿什么去军前叫阵。”
“是是是。”张先玉捧着那两块肉弓着身子走出了主帐,一脸萎顿地伏在李熠膝前:“皇上。”
李熠微微睁眼,看见一身狼狈的张先玉,不由微微蹙眉。
“皇上,您是万金之躯,可千万不能饿坏了身子。”
万金之躯?
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变成了淡淡的叹息。
李熠心上微微动容,困境之中,也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或许会问一声长短了,嘴角浮起来一个苦笑,他问张先玉:“如何弄了这一身?”
张先玉颔首:“适才——不小心弄脏了。”
李熠摇头:“他们又为难你了?”
张先玉跪下来,皱着一张脸哀戚起来:“皇上,您已经两日没吃东西了,奴才想许是这军营中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便去求了北夷王。”
李熠的手轻轻搭在张先玉的肩头,拍了拍。
目光所触,桌上摆着的茶果餐食尽是京中的风味,李熠颔首,拿起筷子捻起一块云翠糕,轻轻一咬,是旧时滋味,不似旧时心情。
有些许糕粉碎末粘在了胡须上,李熠对张先玉道:“你一会儿,你随朕一起逃吧。”
张先玉茫然地抬起头:“陛下?”
李熠压低了声音:“安远侯来了。”
张先玉面色一白,定了定神方道:“这北夷军营防控严密,陛下与奴才如何出得去?沈侯爷又如何进得来?”
“沈卿应该是有备而来,方才他已经潜入营帐中来见朕。”
“皇上已经见到沈侯爷了?”
李熠点头:“他假扮作北夷的兵士,混在方才进入营帐送餐食的兵士中。”
张先玉遂追问道:“沈侯现下在何处?”
李熠摇头。
张先玉笃定道:“皇上,奴才在营帐中还有印玺,万不能弃在北夷大营里了。”
“你快些去吧,切莫惊动了其他人。”
夜风将账内燃着的明烛吹得有几分摇曳起来。
营帐前走过去一列军队。
李熠端坐在帐中,虽然这北夷的军帐里没有滴漏,他却知道换防的时间近了。
而张先玉却久去不还。
“换防了!”
脚步声熙熙攘攘,照常有人会掀开营帐的帘子查验一番,他的额间沁出几滴汗。
营帐落下的刹那,那兵士被人放倒,拖入营帐中。
“沈卿?”
沈孟将兵士身上的铠甲佩剑剥下来之际,对李熠道:“皇上,您先换上衣服。”
“不,不行。”
沈孟蹙眉:“皇上……”
“玉先也要跟我们一起走,连日来他对我也算是忠心。”
正犹豫之际,账外密密麻麻紧紧围满了人,点起了无数的火把明焰。
沈孟面色一白——
竟然被发现了?
埋伏在白鹤关外的两千人马已经蠢蠢欲动。
郭守信已派人紧密地查探北夷营帐中的动向。
“将军——禀将军——”
郭守信猛然转过身,抓住探子的领襟:“如何了?”
“将军!不好了!营帐里忽然点起了许多火把!沈侯只怕只怕——”
郭守信将人松开:“怕什么!再探再探!”
马儿蹄疾,初时如急雨,随即如捣雷,自平阳方向像这边疾奔。
忽然从后方正切入军列中,军列中传来兵刃交接的脆响。
郭守信猝然拔刀:“来者何人?”
马上一白一黑两道影子,黑影踏马旋即转身,手中的令牌击中了郭守信的刀柄,被郭守信接住。
银蟒纹中赫然镌刻着“琅琊”二字。
郭守信远远一望,骑在马上的人白衣胜雪,那人的面容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真切,却只觉弱质纤纤,分明是个女子。
“马上的人可是长宁郡主?”
“郭将军,安远侯现在何处?”
郭守信拱手道:“安远侯眼下只身在北夷军的营帐之中。”
探子一路疾奔,扑倒在马前:“郭将军,不好了!那边打起来了!”
她微微闭眼,睫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任她和影日夜疾奔!
也还是来迟了一步!
马儿抬蹄前奔至高处,看见北夷军帐中燃起无数明亮的火把,将白鹤关映照得恍如白昼。
视线由暗至明。
行踪暴露了。
逃不掉了。
沈孟杳然回过头,脸上已然换上了往日那副不羁的笑容:“又见面了啊!北夷王!”
蒙真的笑意浮上来最终揉成一团狰狞的笑意:“上一次,你能活,是我大意。这一次——”
沈孟挑眉,扬起来,眉眼间一派凌然,透出俾睨众生的傲然:“纵使你身后千军万马,也无法取我性命。”
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响起来,行伍变幻,北夷兵士在蒙真身后站成了一列,盾牌相叠,搭上了弓箭,箭尖无一不反射着火光。
“皇上——”沈孟压低的声音带了一丝涩意。
“沈卿——”
李熠看见站在蒙真身边的张先玉,微微蹙眉。
“是张内官向北夷王献计以您为要挟,逼迫北境各郡守将打开城门。”
蒙真笑起来:“南帝终于知道了啊!哈哈哈哈!”
弓箭手搭起了弓。
“听说安远侯武艺冠绝天下,不知在我北夷的箭阵面前能抵挡几时。”
沈孟蹙眉,一要保自身周全,二要护着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箭阵不是难以躲闪避险,只是时间一长,自己体力过耗,他何谈救人?
张先玉微微颔首,脸上带了笑意:“放箭。”
“皇上,您就站在此处。”
反手抽出地上兵士的长刀,他化作一道碎影,箭矢擦过他的足尖,耳际,他仰面一避,握住箭矢的末端,向箭阵掷了回去,稍有偏差,刺中了张先玉的腰腹。
蒙真抚掌:“好俊的功夫。”
第三部分·12
兵士低沉的嘶吼声,金属铠甲僵硬生涩的碰撞声,兵器相交的铮鸣烈响,马蹄疾奔踏地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北夷军营。
李明卿双目灼灼,远远看见拿到影子身着破甲,竭力护着身后的人,□□箭矢朝着他在的方向一齐刺过去。
膝盖手肘腹背全是血痕,那人一动,伸手揩掉嘴角溢出的鲜血。
她觉得有一把钝刀狠狠地将她身上最柔软的一处血肉拉扯纠缠,施以极刑。
□□对着沈孟的身体刺过去。
“不——”
黑马疾驰,自军前一跃而出,影将手里的赤霄掷过去,弹开的□□刺入黑马的马腹。
惊魂甫定,她跃身下马,挡在了沈孟身前。
她来了。
张先玉在蒙真身侧,耳语道:“这是琅琊王的女儿,长宁郡主。”
蒙真眯起眼睛,落在她冷厉清绝的面庞上,在万军之中这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没有一丝惊惧。
沈孟微微弓下身子,将赤霄握在手中,松下的手封了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对着李明卿莞尔,那双眸子里尽然换上了柔情,声音幽幽,有些无力却又不乏轻松,仿佛身受重伤的并不是自己:“你来了啊。”
郭守信带着的两千兵马已经从侧方切入,整个大营里乱成了一团。
沈孟与影略一对视,握住对面兵士刺过来的长戟,寒光一闪,长戟几乎贴着二人的面容划过去。
长戟仿佛化成了长龙一般,与赤霄碰在一起,在赤霄的剑面上划出一道火光。
蒙真杀意燃起,恨恨地赞了一句:“好剑!”
沈孟挑眉,赤霄沿着长戟一划,几乎贴近了蒙真的面上,转而落在了颈间却被长戟扫开。
沈孟被长戟上的巨力一震,牵动着浑身的伤口,剧痛焚心蚀骨。
李明卿回过神,拉住站在不远处的李熠:“皇上!”
李熠反应过来,随着李明卿混入一片混乱的军列中。
沈孟与影紧随其后,北夷兵士身上多着着厚重的铁甲,再则人数实多,纵使她们武艺高强却有些难以应对。
“快走!”沈孟蹙眉,声音低沉。
李明卿回过头看见长戟忽然贯穿了沈孟的腰身,沈孟一咬牙将长戟朝自己的一端用力一扯,蒙真手里的长戟脱手,神色一顿。
长戟横空一扫,挡开了扑过来的几个北夷兵士,长戟尖端朝着蒙真的方向反刺回去。
血——
顺着他的铠甲流下来——
这个骗子!
还曾说过不再受伤!
影握住的的流霜顺势劈手落下,蒙真往后方连退了些许。
李明卿看见沈孟正望着自己,她的面庞上溅开了一列血渍。
四目相对。
是坚毅,是笃定,是不忍,是留恋,是理智,是果决……
是别离……
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周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烈,伴随着周围人的每一声痛呼,每一声嘶吼,那血腥气味就越发浓烈。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像极了冬日的白雪红梅。
断裂的躯体,横飞的残肢,忽然喷溅到身上的滚烫血液,她的耳侧时而听见沈孟低沉自抑的声音。
“影,你带他们快走。”
“快走。”
“快。”
影默然地落在李明卿身侧,李明卿心里一寒,只觉有什么朝着自己所在方向飞了过来,李熠往后一倒,惊惧地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刚刚横飞过来的头颅,惊魂未定。
“皇上?”
那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双眼还未闭上,怒目圆睁却被锋利的兵器砍落下来,刀口处平直整齐。
李明卿浑身发冷,呼吸不由微微凝滞住。
沈云亭会不会也像刚刚这个人这般……
来不及多想,却觉得有一阵凌厉的刀风朝着自己在的方向掠了过来,那长戟一挑,将周遭的空气都撕裂一般,李熠被长戟往后一挑。
李明卿用力一握,被那长戟的力道带出去,布帛撕裂,留下一片碎布在自己手中,却落入了沈孟的怀里。
沈孟的左手握住了长戟一端,满手都是鲜血。
李明卿抬头,看见他眉头蹙起,掌心白骨依稀可见。
要怎么办?
目之所及都是鲜血残肢。
要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她……
她们全部都要葬身此处!
郭守信一枪挑开了三五个人,冲这边喊道:“郡主,侯爷,快走吧!撑不住了!”
右手中的赤霄弹开了长戟:“影,你们快走。”
“是。”
李明卿张嘴,想叫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
越来越多的人将沈孟围起来,影一掠身,将李明卿带上战马,一前一后,一只手握住了缰绳。
影的声音低沉粗粝:“驾——”
“不要!”
带着寒意的刀锋几乎擦着影的手臂划过去。
她甫一回头便看见握住赤霄的那抹影子在人群之中,兵刃相接,火光四溅,身法清灵,犹如鬼魅一般。
长戟凌空落下来,沈孟不敌,站在远处的身形有些不稳。
“影,你去救她。”
影的身子微微一僵回道:“沈侯交代过,郡主必须毫发无伤。”
她一瞬间气血上涌,喉间一阵腥甜:“你是南楼的影卫,听的是我的命令。”
马儿疾驰,向前一跃,马腹却被长刀划伤,马儿有几分趔趄。
坐在身后的人不再言语。
“我让你去救她,听见没有!”
影置若罔闻。
她生平所恨,生平所憾,是自己没有学一些功夫。
在西蜀,在眼下,在从前遇到的还有今后可能遇到的危险场合里面,她无能为力!
她竟然无能为力啊!
“咳咳咳——”
鲜血自喉间涌出,身上素白的衣裙早已由点点血渍被渐染得大片大片的暗红。
“你今日不去救她,明日便不再是我南楼的死士。”
她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要亲眼看着她身受重伤,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太残忍了!
流霜的剑鞘落在地上,剑身在马的腿上狠狠一划,马儿吃痛,跑得飞快,连路撞开了两侧的兵士。
“我求你……求你救她。”
泪水忽然漫出眼眶,落在影的手背上。
她说求。
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影微微咬牙,旋即调转了马头,黑马抬蹄,向来时的方向疾奔。
快些!
再快一些!
沈孟与蒙真周旋之际,看见那匹马去而复还。
她就知道!
就知道影带不走李明卿。
罢了。
赤霄横扫,剑风凌厉,沈孟足尖一点,迎着黑马疾奔而来的方向,掠过地上横陈的尸身。
李明卿看见她身上又多了些许伤痕,发了疯似的从马上跌落下来,伸手去握住沈孟的双臂,顺着双臂捧着她的脸,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你……”
沈孟嘴角牵起一个浅淡无力的笑意,声音里全然都是笑意遮掩不住的疲惫:“我没事。”
她反握住李明卿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右手落在李明卿的肩头:“我说过的,会回去。”
右手在她颈上微微一用力,沈孟看见李明卿带着一丝诧异往后倒下去
“不……”,声音渐渐微弱,一阵剧痛从她的颈后传来,一滴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她却无力再睁开眼睛。
“云亭……”
却执意抓住了沈孟的手。
沈孟微微蹙眉,紧紧抿唇。
一点一点将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松开。
对不起。
如果我这次说了假话。
你一定要原谅我。
对不起。
我也很想回去。
赤霄挡住从身后刺过来的长戟,沈孟看着影:“还不走?”
影有了一丝犹豫。
“再不走,就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驾!”
黑骑决然而去,影兀自回头,看见那抹影子被重重的人墙围住。
回不去了。
有的人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郡主醒了吗?”昭瑜的声音焦灼,还带了几分哭腔。
“怎么会这样?郡主怎么还没有醒?”
她蓦然睁开眼。
银灰色的幔帐,石青色的锦被,浓烈的草药味……
方才白鹤关内的情形一闪而过,让人沦丧,宛若人间炼狱的白鹤关盈斥着浓烈血腥气。
云亭!
她猛然间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昭瑜扑到床畔:“郡主?”
她扶额,听见昭瑜柔声道:“郡主你别害怕,这里是平阳,没有追兵,没有北夷人。”
“安远侯呢?”
周遭忽然一片死寂,只有汤药在炉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一点响动。
她恍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昭瑜定定神道:“沈侯他受伤了,有军医在为他诊治施针,郡主您身子还没好,现在过去也不方便呢。”
有人反应过来,也附和道:“对对——”
昭瑜给影递了个眼神。
李明卿顺着昭瑜的目光看着影,影的身子微微一顿,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李明卿看着昭瑜:“真的吗?”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潭照影,昭瑜咬咬牙,忙点头:“真的。”
影别过脸。
好似一声叹息。
李明卿又看着昭瑜:“真的吗?”
昭瑜轻轻抿唇,没有点头,眼里却划出来两滴泪珠。
她扶着床沿站起来:“不可能!我要去找她!”
影低声提醒道:“郡主,沈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