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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通淡淡笑道:“在下,先恭喜将军又要立功了。”
严彪眼睛一亮,心里依然雀跃,吩咐下去道:“传我的令,等天黑,我们再一举攻入城内。派一个脚程快的人去告诉沈副将,让他不用往定州方向过来了,直接带领剩余人马即刻往东,追击北夷主军。”
天将入夜时,沈孟得到了消息。
若北夷人打定主意不取随州,而是向东攻打莲步,这可如何是好?
毕竟莲步往南便是虎丘,虎丘一破,北方的屏障便破了。
北夷军若长驱直入,便直接威胁到了京城。
当夜亥时,严彪一声令下,带了人偷袭了定州,城内不过将士五六百人,不过一二个时辰便夺下了城门。
浩浩汤汤的队伍入了定州城中,里面已是一片狼藉。
眼看着这被北夷铁蹄践踏过的城郭又被自己收复,严彪的心里起起伏伏,快意让他放松了警惕。
“沈侍郎,虽然你没有征战沙场,但多少还是懂些兵法的!”
沈通摇头:“我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将军,两战告捷,如今已经收复了定州,应该犒赏手下的众将士才是。”
“你说得对!这都四月天了,这北境到了晚上也太他娘的冷了!吩咐下去,除了上夜的,其他人都到营帐里,听说定州城的官窖里还有许多好酒,让人一并搬出来。”
严彪拍了拍沈通的肩,独自进了营帐。
沈孟带着手下的近万人火速赶往莲步,却看见定州方向一片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
“是定州吗?”沈孟停下行军的进度,有些两难。
“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她的耳中。
她的心如擂鼓一般——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应该不会——
这地上有行军的痕迹,北夷的大军应该是往莲步方向去了。
严将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仿佛察觉到了沈孟的犹豫,树影后面的人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雨刺骨,四月初的北境竟然仍旧这般冷。
子时之后,天上落下来一粒一粒的冰,刮过她的脸,双手已经僵硬到没有半点知觉,
沈孟狠狠地一挥鞭。
带领手下的人赶往莲步。
她是主将,若她表现出一丝的懈怠,士气大减,那她拿什么和北夷正面较量呢!
碾冰踏雪,她骑在马上,一身红色的铠甲也被这夜色无情吞没,她感觉到身下的坐骑已经走得吃力,更何况是自己身后那些步兵。
直至卯时,天际方透出一丝白来。
这四月初的北境被一场大雪装点了,却没有一个人会去欣赏这血色,孤山旷野,呵气成冰,地上的足迹已经被大雪掩盖。
“将军——”
身后的副使上来道:“将军——歇一歇吧——已经走了一夜了。”
沈孟一忖,行军不易,若此时懈怠了,恐怕行军速度便难以再上来了。
“前面是虬龙谷,在这里休息太不安全了。过了虬龙谷,再让大家休整一下。”
虬龙谷本命囚龙谷,因犯晦,改称为虬龙谷,蜿蜒曲折,灌木丛生,瘴气弥漫。
确是从定州去往莲步的一个捷径,若要绕过虬龙谷,须多用上两日的时间才能到达莲步。
沈孟深知,若是手底下的人知道虬龙谷内何其难行,恐怕难以越谷,只有与他们说,过了虬龙谷便能稍作休整,方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
初入其中,便能觉得寒气逼人,沈孟走在队伍最前,暗忖着这山高谷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沟壑,若要是——
前方水声滔滔,这丘壑之中好像还有地下的暗河。
似近似远,连她自由习武,听力过于常人,都不能听出究竟距离几何。
是了!
正是这石壁能够回响的缘故。
只要一点声音,便能够层层交叠传递。
“将军——”
沈孟一抬头,忽然看见山顶上环着成百上千的北夷将士。
糟了!
最坏的结果!
她料想过很多次,最担心的那个事情,真的发生了!
“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山谷里回荡,恍惚迷乱,犹如鬼魅。
手下的人又惊又惧,连战马都开始嘶鸣起来。
“放箭——”
沈孟下令:“所有人即刻退出山谷——快!”
箭矢如密集的冰棱一般从天上落下来,后撤的号角吹起来。
遇到埋伏的兵士已经慌了起来,大有作鸟兽散之状。
“快逃——”
“有埋伏——”
“中埋伏了——”
任何声音,一经喊叫出口,便在山谷里传个明明白白。
沈孟握紧缰绳,指挥道:“听我命令,左右两侧的步兵,举起盾牌。”
“自乱阵脚者——杀——”
“扰乱军心者——杀——”
“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
军队方稳住了下来,漫天的箭雨被盾牌隔档了些许。
山顶上开始落下来巨大的滚石,沈孟指挥军队有条不紊地后退,只要退出这个鬼地方!
只要能够退出这个鬼地方!
就还有一丝希望!
虽然敌军人数不多,然敌暗我明,对方是有备而来。
“将军——”
有探子来报。
沈孟以为又有什么变故,厉声道:“说!”
“将军,大军有救了——”那探子跑得匆忙,喘了口气道:“严将军的人收复了定州,现在已经跟过来了。”
“他们在何处了?”
“就在虬龙谷外不远处!”
“加速撤军,我们快些赶过去与他们会合!”
大军急撤,损伤近半,方看到了谷口了。
沈孟回过头,查看后面的部众,大声道:“后面的人快跟上,前面就是谷口了。”
所有的将士在看到严彪的军队后士气一振,行军的步伐明显加快。
沈孟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松,看见山头的巨石仍在不断地滚落下来。
她是将领,务必要让谷里剩下的人都安全撤出虬龙谷。
沈孟轻轻挥动马鞭,往队伍最后去。
“嗖——”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瞄准了她,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侧过身,一只脚勾住马鞍。
“刷——”
仿佛已经预知了她的举动,第二支箭对着他闪避的方向随之而来,他借力脚背勾住的马鞍,
一跃而起!
究竟是谁!
竟然这样精准地判断出——单脚点了一下马背,沈孟回过身。
“嗖——”下一支箭直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她疾速后退,赤霄挑开箭矢,方没有伤着。
沈孟远远看见,沈通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一挥手。
手下的数万将士居然对着自己手下的将士举刀相向。
你满怀一腔希望,以为走到了生的出口,没有想到迎接着你的是温柔的死神刀刃!
“不——”沈孟大惊。
怎么会!
沈通!
叛国!
严将军呢!
定州呢!
沈通看着沈孟,脸上尽是难以捉摸的笑容。
大敌在前!
你竟然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将士!
沈通带领的人与沈孟的手下杀成了一片,将士们杀急了眼,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虬龙谷口血流成河,哀嚎成片,回荡在山谷里,宛若人间炼狱。
“诸位将士,定州有变,沈孟沈副将,却带兵私逃。”
沈通的声音在虬龙谷的四壁回响起来。
“将军死前嘱托,诛杀叛军。”
严彪——
死——
死了?
定州怎么样了?
为什么影还没有回来?
叛军?
到头来他自己成了叛军!
沈孟狠狠从背上抽出几支箭——
对准了沈通在的方向——
昔日严彪身边的旧将就在一旁。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他松了松手上的劲儿——
要把最锋利的箭头对准自己的战友吗——
两军对决之际——
自己手上的箭要对准那些与自己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的将士吗——
沈孟放下了手里的弓,却看到手下的人横刀一挥,砍落了曾经战友的头颅。
鲜血四溅。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滚烫的血液溅落在地上的污泥里,沈孟紧咬着下唇,劈手夺过发令兵的号角。
虬龙谷里响起了前进冲锋的战号。
第三部分·06
京都,宫城里新设了议事堂,定州倾覆的消息传回京,已经是两日后。
消息一出,就有人深痛皇上当时御驾亲征的决定。
李明卿坐在堂中,看着这群人张口闭口一阵议论之后,终于开口道:“事情已成定局,诸位在这里捶胸顿足,不如想办法凑齐军饷。”
一时间,又无人答话。
至群臣散去,已是夜深,昭瑜端着茶水喝几样别致的点心进来,站在李明卿身旁道:“从前还以为当皇上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如今见到郡主只是代为监国,便是这般辛苦。”
“昭瑜,父王怎么样了?”
“傍晚的时候,大夫给王爷施针了,只是——”昭瑜垂下头,声音越发地轻,“王爷还是没有醒。”
李明卿面色一白,仿佛是意料之中,但又有过一丝的奢望,那奢望最终落空了。
昭瑜看着她的脸色,转而道:“沈侯——怎么样了?可有家书来?”
李明卿面上一红。
古来,父亲出征,给孩子写的信,是家书。
丈夫出征,给妻子写的信,是家书。
然而昭瑜不知道她脸红些什么,又道:“郡主要是收到了家书,也不会给我看吧!”
李明卿手上的笔放下,忙端起桌上的一盏茶,“就算,他——写了家书也是送去沈府的,又怎么会——”
昭瑜抿抿嘴,笑着瞥了一眼李明卿已经通红的耳根。
李明卿道:“你竟敢打趣我了。只怕要让府里的老姑姑多教教你规矩。”
昭瑜往后一退:“郡主,你想不想沈侯?难道你真的不想沈侯吗?”
说罢,冲李明卿眨眨眼,笑着跑出议事堂。
李明卿捧着手里的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想念吗?
怎么不想念呢!
她日思夜想!
梦里是她,都是她。
自己只盼着有一天能够梦里是她,醒来也是她。
等到北境的战事结束了就会有这样一天了。
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三日后,李明卿正在议事堂里照常处理政务。
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将军严彪战死定州,副将沈孟被困于虬龙谷生死不明。
皇上班师回朝,取道虎丘。
而取道虎丘的大军就在虎丘城外的鸽子岭遭遇了北夷王的伏击,连日的寒天冻雨让南朝的所有将士疲惫不堪。
军中断粮已经有一日,十几万大军毫无组织,四散而逃。
剽悍的北夷骑兵从岭上俯冲下来。
军中的大将、学士、文官、内官还是普通的士兵只做了一件事情——逃跑。
逃得越快越好!
熟知兵法的将士宋超,反倒组织了最后一支军队护卫在皇上身旁,让皇上顺利进入虎丘。
北夷王提出和谈,张先玉、明翰等人在皇上身边一力鼓吹和谈之利。
翌日,虎丘城门大开,迎接北夷王的使臣木部,却迎来了北夷的大军。
跟随皇上亲征的五十余名朝廷大员尽数被杀。
宋超战死。
虎丘失守。
城中骡马军备,衣甲辎重尽数为北夷王所得。
在场的近百人得闻这样的消息,恍若天塌下来一般。
李明卿站起来,问道:“皇上呢?皇上是生是死?”
还有她呢——
“郡主,皇上生死未卜,当时虎丘情况太乱了,皇上——只怕是——”
傅中道:“只怕是什么?”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了。
正当议事堂嚷成一片的时候,皇后忽然带着后宫的妃嫔到了议事堂外:“郡主,皇上他——”
话音未落,沈昭仪便梨花带雨哭起来,惹得朝上的些许老臣唉声叹气,不少人也声泪俱下。
李明卿道:“皇嫂,莫要太过于担心了。”
李明卿扫了一眼沈昭仪,沈昭仪仿佛被她冰冷坚定的目光一刺,遂小声地抽噎起来。
朝中有大臣不满道:“郡主,皇上亲征前命你监国,你倒是说一说,眼下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她从没想到二十万大军能够在半月之内溃不成军,皇上还生死未卜!
眼下如何是好!
兵士没有了,还可以招募!
大臣没有了,还可以招任!
皇帝——
社稷为重君为轻——
如果皇帝死了——
唯有再立!
问题是——皇上他——
是死是活?
“等!”李明卿道。
“我们能等!社稷不能等!皇后娘娘,郡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朝元老张告之跪了下来
。
皇后微微蹙眉,定神看着张告之道:“话虽如此可如今皇上生死未卜,张大人的意思是要另立新君吗?”
“老臣,一心只为社稷。”
李明卿看着朝中其他人,形态各异。
后宫的皇后还有妃嫔都希望皇上还活着,但是这些臣子就不一定了。
在臣子眼中,他们所效忠,所畏惧,所依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皇上,而是天权君威。
这个时候,朝中大部分人都会觉得——
皇上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另立新君,御敌兴兵,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身为帝王,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在国家危难面前,那条命,也不值钱。
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何其残酷,何其真实!
皇后求助地看了一眼李明卿,李明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持的群臣:“如果皇上还活着呢?”
皇后也道:“若诸位另立新君,皇上又还活着,那么皇上回来之后,本宫与皇上如何自处?”
“这——”张告之语塞。
正当朝堂上一直争执不下之时,京都收到了来函。
皇上还活着。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最糟糕的那个结果出现了。
这封来函,出自北夷王之手。
李明卿思忖,北夷无非想要钱粮,问题是即使给了钱粮,也不一定能够把皇上迎回京城。北夷王向来奸滑,手里攥住了长期饭票未必肯放手。
但这并非是最麻烦的!
皇上亲征带走了京都几乎九成的兵力,若是北夷王以皇上为要挟,估计北境十六郡打都不用
打就——
皇后忽然上前一步,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攥住了李明卿:“北夷王要多少银钱才愿意放了皇上?”
张告之道:“娘娘,北夷人奸滑狡诈,万一收了银钱却没有把陛下放回来呢?”
张告之的考虑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
“这——”皇后犹豫了一番,道:“本宫愿倾后宫所有,也要换回皇上。”
后宫所有的金银珠宝加在一起,在北夷王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明卿道:“皇嫂,请先回宫吧。”
“明卿,你一定要救回皇上。”
她抬起头,有些愕然。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定的事情。
将大臣和后妃都留在议事堂内,只会平添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