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李明卿看着他,不说话。
沈孟挑眉,神色仍有几分不羁。
现下他已经身负重伤,伤到已经没有力气再提剑了。
“咳咳。”
他走过她身旁,李明卿忽然一伸手,拉住了沈孟。
那个人两眼一闭,蓦地往她身上倒去。
“沈孟?”
“你醒醒!”
“沈孟?”
李明卿抬手,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眉眼鲜活,带着朦胧的熟悉。
沈云亭,我知道是你。
第一部分·23
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她回到房中,打开桌上的妆匣,那方汗巾已经很旧了,触上那方汗巾,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人呢?”
“郡主,李叔亲自把沈大人送回沈宅去了,您就放心吧。”昭瑜眯起眼睛,暗暗一笑,这一笑落在李明卿眼里。
“昨天我让你查的事情,查清楚没有?”
昭瑜正了正颜色,从袖中取出一封蜡油密封的信函:“南楼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已经查到了。”
昭瑜放下东西,轻轻退出房中,拢上了房门。
烛影摇曳,她握住密函的手,微微颤抖。
她要触碰的,是她从未触及过的过去。
打开它——
打开它——
真相就在你面前——
他的身份也就此明了——
打开它!
她从没有想过沈云亭有一天还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再见到沈云亭,是这样的情形。
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她甚至想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指着那个混蛋——
她怎么可以瞒着自己这么久!
这么多年!
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牵挂她!
这个混蛋!
又或者——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告诉这个混蛋——
自己再也不要理她了!
多少的往事涌上心头,就像那年深冬,她接到沈家举家入狱的消息,匆匆赶回京城,却在岭南沉船,漫灌进鼻腔的河水一般——
那些往事仿佛要把她淹没。
李明卿拿起密函,打开桌上的灯罩,火舌带了几分猖狂的意味,很快把那一卷未拆开的密函烧成了灰烬。
她已然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须再证明,她非常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论你过去经历了过什么,无论我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的终点,我们脚下的路,始终如一。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
沈云亭。
三日后,李明卿带着昭瑜来到沈宅,看望因伤卧病在床的沈孟。
“事情现在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人比先前有了几分气色,李明卿记得几天前,这个人两次倒在自己身侧。
“风棠入了昭狱,两广总督风寻机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皇上的责罚。”
她没有提及自己在昭狱中查问九年前旧案的事情。
“那你师兄呢?”
“师兄他终于放下了这件事情。”
“他以后去哪?”
“他已经离开京城了。或许会像师父一样,做一位出世的高人吧。”
躺在床上的人攀着床沿坐起来,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嘶——”
沈孟皱眉:“那他还会回来吗?”
坐在桌边的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想请焦先生帮个忙?”
李明卿顺着沈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挂在墙上的快雪。
听见他道:“那天晚上在西郊衙门,我的快雪被鬼手打碎了剑尖。焦先生既然会铸剑,他一定能想个办法帮我修好快雪的吧。”
“不必了。”
“哎?”沈孟嘴角一抖,那是他的剑呀!
昭瑜拿着东西从门外走过来,手上托着一股黑色的锦缎。
“这是我师兄临走前,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他看见玄铁剑柄上镂刻的暗纹还有剑身通体的暗红。
不由深吸一口气。
竟然是赤霄。
“太贵重了。”
“你知不知道,先帝很喜欢赤霄?”
“先帝喜欢赤霄,早就天下皆知。”
“我师兄修复了赤霄,但他认为,赤霄不属于端坐在朝堂之中的君王,而该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手中杀敌的利器。所以他——骗了先皇。”
好一个焦山!
好一把赤霄!
“在他眼中,能够配得上赤霄的只有当年京畿府的沈尚书,只可惜,他铸成赤霄的时候沈尚书已不在人世了。”
沈孟看向赤霄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如今以赤霄相赠,是希望沈大人能与沈尚书一样,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沈孟微微闭目。
他的父亲一杆缨枪,曾经定北境,平西乱,戍守京都,护卫天子。
他从小——
就想成为那样的人。
会的!
会的!
当他伤好了,能够拿起这把剑,他就要用这把剑去守卫父亲曾经守卫过的天下,去守卫李氏一族的天下。
他只希望他身后那些被他守护的人当中,有她就好了!
“还有那件事呢?”
“你指的是哪一件?”
沈孟微微打了个手势,房中其余人悉数离开,他方问道:“半个月前得月楼里面,郡主擒下的那个北夷人的事。”
“我父王今日在朝堂上呈上了北夷将偷袭北境的密报。”
“要打仗了?”
李明卿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北夷意图从京都的官员手中获取北境十六郡的军要图。”
李明卿知道,密报一呈上去,朝堂上必然哗然,接着就会有人撺掇着皇上紧锣密鼓地商量着北境需要有人领兵镇守的事情。
新帝即位不久,自然是颇为重视这即位后首战,关乎天威颜面,关乎圣断民心。
李明卿看着沈孟,面色如常,幸好他卧病在床不用去上朝,不然在朝堂上早就成了党争之下的靶子,任何人刺一剑或者剜一刀,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大人且安心养伤。”
昭瑜驾着马车离开了沈宅,途经了君再来,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一角。
去年冬天,就是在这里,她遇到了他。
“郡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您。”
“你现在这么说,不就是决定了要告诉我吗?”
“那天在驿馆,沈大人受了伤,他问我——”
昭瑜咬咬唇!
早知道就不说了!
郡主生气了怎么办!
“他问你什么了?”
“他问我郡主有没有心上人啊!”
春风拂过柳叶尖,她看见路旁的桃花上沾着雨露,含苞待放,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你怎么答的?”
“我……”昭瑜颔首。
“我说——郡主的心上人不是他。”
“……”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昭瑜也不敢问。
她起初以为自己这样说,总没错的吧!
可——可是——
郡主近来常常问起沈大人——
郡主是不是喜欢沈大人?
她现在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郡主——”她的声音弱弱的,“沈大人会去打仗吗?”
“或许吧。”
“那就好——”昭瑜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沈大人那么厉害,他要是去打仗了肯定能立下战功。那样的话就能——”
昭瑜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两弯月亮。
拜官封侯!
他若再得王爷赏识,说不定王爷会愿意把郡主嫁给他啊!
第一部分·24
散朝之后,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都甚至传到了北境。
当今天子对新科状元沈孟寄予了厚望,令其伤势有起色之后率军镇守北境。
琅琊王府中,书房的门紧紧关上。
李叔冲着李明卿使了个眼神,小声对她道:“郡主,王爷下朝回来之后连午膳都没有用就直接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面。”
李明卿点头:“东西给我,李叔你先去忙吧。”
她接过李叔手上的茶,推门进去,将茶放在书案上:“父王是在为北境的事情悬心吗?”
“右相一党急于讨皇上欢心,皇上中意什么人他们就把什么人推到皇上面前!”
“父王是说,是右相向皇上举荐了武状元?”
琅琊王点头,李明卿嘴角淡笑:“如果右相并未举荐沈孟,那父王以为此次出征的会是谁?”
琅琊王的目光微微一滞。
选沈孟,到底不仅仅是右相沈光推荐了沈孟的关系。
而是皇上他,早就已经选定了沈孟。
李明卿道:“沈大人年轻,从未征战,但他又是皇上殿前亲选的武状元,皇上初登大宝,若此战沈大人赢了,平复北境,无异于敲打朝中百官,立威于天下。”
琅琊王若有所思。
“所以无论右相推不推荐沈大人,皇上也断然不会用其他的人。”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来。
昭瑜上前来对她道:“郡主,有人求见。”
“知道了。”李明卿辞过琅琊王,便往偏厅去。
昭瑜紧跟着李明卿,神色有些犹豫:“郡主,若不然还是不见的好?”
李明卿想听听昭瑜想说什么。
昭瑜接着道:“来人是沈府的邱管家,莫不是为了沈大人要出征的事情?”
见李明卿没有说话,昭瑜觉得自己多了嘴,便不再多言,随着李明卿走过花廊,到了偏厅,忙着奉茶。
邱伯见李明卿来了,慌忙地站起身,有些局促地称了一声:“郡主。”
“何事竟烦邱管家亲自走一趟?”
“郡主,我家大人从前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郡主海涵。只是我家大人出征之事,烦请王爷在当今面前多多阻拦才是。”
李明卿站起来:“邱管家此话不妥。”
邱伯皱眉,已然是万分局促。
“一则,沈大人从未有礼数不周之处,纵然有,也不应该是邱管家开口。”
李明卿蹙眉,想起了沈孟之前种种行事,倒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她倒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在廿四夜之后就派人去查沈孟的底细。
是沈孟隐藏得太好了,她也从来就没有想过沈云亭会以一个男子的身份再出现在自己身旁。
“二则,出征之事,是朝廷之事。皇上已令沈大人养好伤之后再率兵平靖北境,琅琊王府也绝不会多言。”
邱伯拱手相让,无奈道:“叨扰了。”
李明卿对昭瑜道:“送一送邱管家。”
邱伯已经年迈,走起路来有几分蹒跚。
李明卿蹙眉,这个管家与沈孟的情谊,应该不单单是主仆情谊,恐怕——
他也是知道沈孟的身份吧。
送了人,昭瑜一回来便在李明卿身边念叨:“邱管家路上同我说,沈大人眼下已经是无亲无故,他就是太过于担心沈大人,才会有此逾越之举。让郡主莫要见怪。”
“我自然体谅他。”
“可郡主方才回绝邱管家便十分不留情面,难是郡主在生沈大人的气吗?”
“生气?”
李明卿有些诧异。
如何自己的情绪落在身边人的眼里,是有些生气吗?
不由反问道:“昭瑜,你觉得我在什么气?”
“或许是气沈大人太唐突不知礼?”
昭瑜眼珠一转!
居然还敢跟自己打听郡主的心上人!
李明卿脸上有淡淡的笑。
昭瑜跟在自己身边一起长大,向来是心直口快些,性子也单纯,从来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原来昭瑜觉得我是那般小气之人。”
李明卿佯装生气,嘴角却扬起来。
“不不不!郡主!郡主!我没有那个意思!是那个沈大人真的太——太——太不好了!”昭瑜一慌,连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李明卿笑了笑,方正色道:“我没有生他的气。”
“郡主,虽然这沈大人有时候是很唐突,可我却觉得,他也可能是个好人。在尚书府他救我们的那次,还有在得月楼,在城外——”昭瑜眨眨眼,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明卿意识到什么,转身对昭瑜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是。”
有些事情,终归还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这一月下来,沈孟都躺在床上养伤,想去的地方一个也没去成,想见的人也不怎么能见到。
傅九和小词在他身边轮着给他端饭倒水,他倒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也就罢了,腰身都沉重了起来,动一动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圈肉。
松松垮垮的那种!
就在五月里他躺在靠椅上晒太阳睡觉的午后,北境的军情传来:“北夷王蒙真率领部下攻打了北境十六郡。”
沈孟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也得到了宫中传来的命令——两日后率军从京城出发。
沈宅的家仆都忙得不可开交。
收拾行李,衣衫,护具,创伤膏药,兵书,刀剑……
恨不得能够备齐了。
沈孟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最后都不会带走,看着他们忙里忙外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青山从正门那边走进来,长揖道:“沈兄此次凯旋,必然高升。”
沈孟道:“若不能呢?”
邱伯站在一旁听见了,面色都有些不太好看起来:“公子!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沈孟无奈地撇撇嘴,与宋青山一同往正厅走去。
不由感慨道:“我虽生于行伍,却从未领兵打仗,朝中将士哪一个对我又是心悦诚服?”
宋青山略一思索,便没有说话。
“若宋兄此时也身在军营,戍守边境,忽然来了一个将领,年纪轻轻,全无经验,你可会轻易服他?推己及人,此行恐怕不易。”
宋青山了然,话锋一转:“听说右相亲自举荐沈兄,但王爷在朝堂上便第一个反对你去?”
“朝堂上暗潮涌动,我避之不及,不想陷入党争。”
“王爷反对你出征,倒不见得是对你有成见。或许是郡主不希望你出征呢?”
“郡主?”沈孟看着宋青山,有些不解。
待反应过来,他的脸喇喇地红起来:“宋兄莫要取笑我了。”
“郡主为人素来清冷,沈兄与郡主却颇有交情,你胆识过人,颇有雄才,他日平步青云,也可向琅琊王求娶郡主呀!我且这样与你说一句,你便不敢输了北境这场战事。”
“啊?哎——你——”沈孟的脸腾地红起来。
越解释却越有越描越黑之势。
心下也越跳越快——
娶她?
思绪回到很多年前,她刚过了六岁的生辰,父亲送了一把匕首寒星。骑着小红马踏雪从巡防营一路到琅琊王府,把匕首给了李明卿。
“爹说,这匕首削铁如泥,可以用来保护身边的人。”
李明卿彼时站在王府花园的假山后面,看着池中的游鱼——
还有这——突然打破绝妙意境的人!
“等我跟我爹学好了武功,我就用它来保护你!你好看又聪明,我爹喜欢你,我娘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所以我就想保护你。”
“你才那么一点点大,你可知这天下间拥有好皮相的人何其之多?才智超卓之人亦数不胜数,你若是喜欢这两样,恐怕这天下人还不够你喜欢的。”
白驹过隙,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总是口出狂言的调皮孩子。
娶她?
娶她吗……
他从来只想在她身边罢了。
“沈兄?”宋青山还在打趣他失神。
“沈兄?”
“宋兄,是我失礼了。”
“你这是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