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初瑶呀,你看见那只死肥……”君辰兴冲冲走来,脚步突然滞了滞,“你……你怎么哭了?”

  “眼里进了沙吧。”君初瑶刚从大夫人房里出来,也没心思理会君辰,绕过他就朝自己房中走去,留他一人愣愣站在原地。

  “分明是哭了嘛……”他眼角余光一闪,忽然看到草丛里一团雪白的身影,“哎嘿!终于让我逮着你了!看你还往哪逃!”

  被叫成“肥猫”已经很不爽了,居然还敢揪它尾巴?它扑腾几下翅膀,往他怀里洒了点“甘露”,一眨眼就朝府外飞去了。

  君辰掩了掩鼻子,对空喊道:“喂,你去哪啊?”

  肥猫大人在空中潇洒一回首,我娘哭了,我去告诉我爹,你管得着?

  “不对呀,”他揉了揉眼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自问道,“长这么大还没见那丫头哭过,这是怎么了?”

  ……

  “二小姐,静颐公主的轿子在外头,说是来邀您出游的。”君初瑶正趴在桌案上,听见这话愣了愣,看了看外边日头,这个时辰出游?

  “我就来。”她简单理了理便出门去,掀开轿帘又愣了愣,这是宫里的轿子无疑,可公主人呢?

  将信将疑地上了轿,一路七拐八弯后,也不知到了何处,下去一看,着实惊了惊,不想繁华的长宁城中竟还藏有这样雅致的一隅。

  眼下是溪水潺潺,跨过石桥,便见一处名曰“浣云居”的府邸。府门不大,却内藏乾坤,初入狭小,越往里走则越见宽广。两边的花草皆被修剪地齐整,路上的六棱石子也铺得完满,可见院子的主人是苛求完美之人。

  她隐约觉着,带她入府的丫鬟似对她心怀好奇,可面上却又是恭敬模样,分毫未露。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漾起一阵淡淡芝兰香,她细细嗅了嗅,还未及往下想,身边丫鬟忽一伸手道:“姑娘里边请。”然后便退了下去。

  她踌躇着朝里走去,远远便见亭下有一人着一身白衣锦袍,负手而立,听见她的步子回过身来,一笑:“初瑶。”

  满园花色霎时黯然,而她眼中,只倒映那一人春光。

  脑海中忽闪过往日种种,冬夜里王宫初见,祭天大典再相逢,漫漫征途,送魂山上,大漠中心,绥军营内,玉流花旁,王宫晚宴……这一回头,竟已走了长长的一路。

  寿宴一别后,以为再见他,定是满心欢喜。而如今,她满心的欢喜皆随了那一句“初瑶答应您”灰飞烟灭,百般酸涩哽在喉间,这一声“初瑶”,竟叫得她生生往后退了三步。

  她低下头:“世子。”

  他一挑眉,似也无意问她何故如此,只同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她跟着容烨往里走,两人一路无言,到了一片花田前停下来。他未转身,蹲下来道:“前些日子让人找了这些花种来,不知能否适应长宁的气候。”

  君初瑶惊了惊,“是玉流花?”

  他点点头,舀了一瓢水:“来帮我。”

  她跟着蹲下来,将花种拈在手里看了看,“这是上品玉流花种,很难得,你在哪弄到的?”

  容烨手上沾了泥,边忙边道:“前韶都城,谷里。”然后向她伸出手,“给我。”

  君初瑶将花种递到他手上,手指相触的一瞬,她微微愣了愣,一下子往回缩去。正尴尬忽然然像是想起什么,阻止道,“等等。”然后又掬了一捧清水倒进土里,“谷里比这儿湿润,这样才好。”

  他一侧首,看着她一脸的认真,笑了笑没有说话。

  夕阳西斜,斑驳在院落里,照着两人的影子分外颀长。

  “过来些,种这边,一路向南布置,开盛后才好看。”

  “水。”

  “给。”

  “我来吧,泥巴脏。”

  “你堂堂世子身份都不嫌脏,我有什么?脏了,洗洗便是了。”

  “你在将军府也常做这些?”

  “从前是。娘亲刚走那两年,她留下的花花草草都是我在打理,不过后来……”

  “嗯?”

  “三姨娘找人给铲了,我便也无心再种了。”

  “记着,以后若有人铲你的花,你便也铲回去。”

  “我可没这么小心眼,你倒好,还教人辣手摧花。”

  他一笑,侧头定定地望着她,看得她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才道:“你脸上沾了泥。”

  她一愣,“是……是吗?”

  他又看,看了半晌才开口,“不是。”

  气得君初瑶一甩手中的泥,埋头栽起花来。

  “玉流花不好养活,若是不用心打理,怕是连芽都见不着。”

  “那可如何是好?我好歹是世子,总不能日日守着这些花吧?”

  “请位了解玉流花习性的花匠来便是。如今正是仲春时节,若是晴天便一日浇一回水,若是雨天便不浇。等发了芽,依着芽的长势再看……”她说得认真,一偏头,却见容烨一副根本没在听的模样,“你倒是认真记着呀。”

  他看她一眼,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有花匠在吗?”

  她一愣,脸色变了变,忽然站起身。

  君初瑶,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提醒他要找花匠,故意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好借此接近他,好登上世子妃的位子,好完成你的承诺。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同寿宴上那些心怀叵测的女子一模一样,一样的不堪。你是自何时起变成了这副样子?还是你……从来就是如此。

  “我……我先回去了。”她转身便走,几乎是仓皇而逃,好似只要再快一些,便能甩开那个令人厌恶的自己。

  她本该如世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子一般,因心中欢喜便笑,可不知为何,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愈是开怀,竟愈觉悲凉。

  君初瑶走后许久,容烨才站起身来,半晌后轻叹一声,对着墙外道:“进来吧。”

  一黑衣女子翻墙而入,面具后的脸在看到他此刻的眼神时似有些错愕,一时竟忘了为何而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边有动作了。”

  他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也不欲关心,突然喊她的名字:“阿笙。”

  叫离笙的女子怔了怔,随后听他淡淡道:“你说,若给不了她想要的,是不是便不该去招惹她?”他问完又沉默良久,见她未答,自顾自地笑了笑,“备马车。”

  她眼神闪烁,“您是要……?”

  “回宫。”

  她像是松了口气,道:“我这便去。”

  ……

  自这日起,有一辆马车每日午时定会出现在将军府门口,车外总立着两个人,一位是车夫,一位是丫鬟,他们会等上两个时辰,申时过半便离开,可回回都是空手而归,从未有谁踏上过那马车。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看得过路的人奇也,怪也。将军府知晓那马车主人身份不一般,因而不敢打发,不过,打发不能,打招呼还是可以的。

  君辰日日都要上前搭话,却也回回失望而归,不管他说什么,车夫和丫鬟皆不搭理,连个表情都没有,雕像似的立着。他自觉无所不用其极,从风花雪月说到诗词歌赋,从街上打酱油的王三胖说到隔壁讨了八个媳妇儿的金大佬,可人家却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直到这第八日,他实是忍无可忍,正要使出必杀技,那丫鬟却开口了,约莫是她也忍无可忍了。

  “这位公子,快去请你家小姐出来吧。我们日日在这站三个时辰,动不得,说不得,走不得,回去了,还交不了差。这日子可真真是没法过了!”

  “大妹子啊,不是哥不帮你,我们家初瑶这脾气呀,犟得很。定是谁人得罪了她,否则她怎会一连七日躲在屋子里一步不出呢?”

  “哎。”她轻叹一声,“原以为一技在身,听得懂鸟语,能混口饭吃,可不想竟招来这样的活!”

  “大妹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她挥挥手,“你既帮不了我,便回去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肥猫啊。”君初瑶伏在桌案边,抚着越来越胖的小雪鹞,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同它讲,“我两世为人,看尽了天命,本无意在这世上寻到依靠之人。可是他与我先前所遇之人皆不相同,他知我有心事却不问,知我有故事却佯装不知,这样一个人,却反倒让我想将自己的欢喜与悲伤,通通讲与他听。”

  她抬头看看窗外□□,继续道:“寿宴过后,我曾想,若他也与我有同样心意便好了。可从大娘房里出来后,我忽然冒出个念头,我想,这份心意,有我一人便够了,若他也动了情,日后得知我一心所想只是世子妃的位子,会如何看我呢?不如从一开始,便将我与其他女子看得相同吧。”她忽然一笑,笑中似有酸涩,“我确实与其他女子相同。不是我不愿见他,而是我怕见到他。他是梁国的世子,日后也必然是泽被苍生,流芳百世的明君,他处处都好,也该遇上处处都好的女子,而我……一个攀龙附凤的势利女子,如何配得上他?站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低得像尘埃。”

  肥猫一边用心听着她的话,一边心里在咆哮:这文化人说的话就是难懂!难懂也就算了,还说了那么多!这叫我怎么记?她说的啥来着?什么被什么生?流芳啥来着?攀龙附凤又是什么,能吃吗?我这小小的鸟躯简直要爆炸了啊!可是总觉得娘这番话很重要,不能不告诉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它挣脱君初瑶的手,咻一下飞出去,一头扑进了马车边的丫鬟怀里,脸上是痛苦神色。

  “呀,小东西,你要同我说什么?”

  “唧喳!唧唧喳喳!咿呀!咕咕!喳唧咕!嘎……”

  那丫鬟频频点头,抚了抚它的毛发:“真是苦了你了。”

  君初瑶见肥猫忽然飞出去,一路追了出来,正见它躺在那丫鬟怀里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一愣,脚下步子滑了滑。

  “呀!您可算是出来了!”那丫鬟两眼放光,将手中的肥猫一丢,险些要朝君初瑶扑过来。

  “我……”她看着这丫鬟大喜过望神采飞扬的模样,竟一时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只是来寻鸟的,任由她拉着自己扶到了马车边。

  君初瑶站在马车边看着那帘子正犹豫,忽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有人慌里慌张从马上一“咕噜”翻下来,也来不及叩首行礼,急急道:“不好了!君将军出事了!”

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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