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林建宜伸手去够盘子里的小番茄,失手把整个盘子打翻在地板上,她慌慌张张,钻到桌子下面去捡,结果,脑袋磕在了桌沿上。
哭了。
张桦刚刚下班,她甚至顾不上换鞋,冲上来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问:“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头被桌子撞了——”林建宜一张俊俏小脸儿,此时不顾形象地仰起脸大哭。
家里只有四岁的林建宜在,可火上还煮着鸡汤。
“爸爸呢?”确认了女儿的头没什么大碍,张桦有些气愤地询问。
林建宜可怜兮兮,她伸手去抹眼泪,然后,把脑袋靠在了张桦肩上,她啜泣着,眼睛红透了,说话断断续续:“爸爸,说,说去买酱油,下楼去买酱油了。”
张桦去厨房拿冰袋,顺手将炖汤的火关小了,她怀里是女儿,并且用下巴夹着手机,给林思阳打电话。
林思阳说:“我在超市呢,马上回来了,三分钟。”
“家里开着火呢,你让孩子一个人呆着,万一着火了,爆炸了,怎么办?我一进门,你闺女说头撞桌子上了,疼得直哭。”
张桦话音没落,林建宜又发起了小脾气,缩着头不许冰袋碰,撇撇嘴,泪珠从眼眶滚落,没几秒就再次满脸泪痕。
“没破吧?”林思阳慌张问道。
“没有,”张桦伸手拿了棉柔巾来,再次帮林建宜擦眼泪,她对林思阳说,“在用冰袋敷,就怕一会儿肿了。”
林思阳几乎是冲进家门的,他把装酱油的袋子扔在沙发上,俯身,说:“来,爸爸看看,严不严重?”
“爸爸——”即便没有娇生惯养,可林建宜受到的疼爱已经算是家中之最了,年纪小因此总被很多人围着,此刻受了伤又看到爸爸,她抑制不住情绪,皱皱鼻子,再次淌下了两行清澈的眼泪。
“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敢把你一个人丢家里了。”林思阳接过女儿,坐在沙发上继续帮她冰敷,并且,接受张桦的斥责。
她说:“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要是你出门一会儿,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没有下次了,我不敢了,都是我的错。”
在婚姻里,林思阳和张桦总避免着任何的压迫关系,因此这样的场景倒不是多见的,因为张桦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可今天的事的确让张桦慌乱到难以平复,她头脑中上演着更为惨烈的画面,并且挥之不去,她真的生气了,因为林思阳的粗心大意。
“你说你,给我打电话我下班在门口就买了,你非得丢下她跑一趟,你女儿多好动你不知道么?要是今天真出了事儿,你就见不着我了,”哄好了林建宜,张桦在厨房帮忙,她搅动着锅里的汤,还是难以冷静,说“这火开着呢,刀就放在菜板上,屋里屋外,什么家具都是硬的……我一身冷汗,想都不敢想。”
林思阳沉默不语,将饭煲里的饭盛出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辩解,因此承受着张桦全部的责难,他把饭菜端上餐桌,然后,喊女儿吃饭。
炒青菜、香菇肉片、麻辣豆干和鸡汤,林建宜是个十分不挑食的小朋友,除了不能吃辣,其他的什么她都愿意试一试,她头不疼了,因此也忘却掉不久前的惊慌,正专心地举着勺子吃饭。
“妈妈别生气了。”她扯着张桦的袖子。
林思阳盛了汤给张桦,他深呼吸着,说:“吃吧,生气对身体不好。”
“没有生气,我哪儿生气了,”张桦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有些恐惧,于是也不想再提起之前的事,又对林思阳说,“没生气,你委屈什么?”
至今,张桦无法不对林思阳心软,这大概还是那单恋后遗症作祟。
这里是属于林思阳和张桦的新家,而夏玉兰把之前的新房子租出去,享受清闲并且存钱,她没有再提起要救助任何一个子女,因为他们现在的生活能够维持,倒是孙辈们常常撒娇,在夏玉兰那儿拿一点钱,买吃的用的。
“建安要回家了。”林思阳忽然说。
张桦点了点头,她回想着那个女孩的名字,半分钟后才说:“尤华华要回来么?”
林思阳却叹了口气,他说:“早就分了,现在建安快要去京剧团上班了,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有女朋友了,那个尤华华性子野,他俩不适合。”
“闹了这么多年,还给分了……”张桦把肉夹进女儿碗里,低声说。
“平常心吧,咱可都当了好几年外公外婆了,遇事儿就得淡定啊,别老叹气。”
“晨晨十岁,凡凡五岁,建宜四岁……思阳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家刚搬到秋桐小区,咱俩多少岁?”
林思阳立马能答出,他说:“我中考完啊,十五岁,你十四岁,林建安……还没上小学,建宁快升初中……”
“想起白路了吗?”张桦轻松笑着,问道。
林思阳摇了摇头,说:“没有。”
终究,那个夺目美好却匆匆离去的他,成为了时光里的传说,故事早已经泛着尘土因此心脏也是。
冬天傍晚被冷意充盈,这是忙碌后修养身心的一餐,没有放肆欢声,一家人只是轻柔交谈着。
林建宜的生日要到了,张桦恍惚记起生产那天自己的疼痛狼狈,时间迅疾而去,转眼,四年。
周五的天气沉阴,大团的灰色浓云堆满天空,是期末家长会了,林思阳说完惯常客套的开场白,就开始点名。
“蓝天同学的家长。”第三次,还是无人应答,林思阳清清喉咙,看向蓝天的座位。
靠窗的一个年轻男人站了起来,他取下墨镜,抱歉地哈腰:“老师,不好意思,我刚刚在网上谈工作,没听清楚,我是蓝天同学的姐夫。”
所有人都转向这边,狐疑地看着这个打扮利落时尚的男人,人群里甚至炸出几声闷闷的笑,不知谁小声来了句:“操的什么心!”
林思阳眼珠转不动了,他皱眉,接着在一瞬间走神,不知道是神情相似还是眉眼相似,他觉得那是白路。
感觉得到胸腔里心脏在凄凉地搏动。
家长会照常进行,男人又将刚刚取下的耳机塞进耳朵,即使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他依然跟随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乐抖着脚尖。
雨已经在下了,水包裹着燥热的尘泥四处流窜,跟随地势挤进刚刚翻新的城市排水网,带伞的人钻进水吧等奶茶,没带伞的人却凑合遮掩一下,一头冲进雨里,狼狈地赶车。
冬季的世界在承受一场冷水沐浴。
此时,一辆银灰色轿车堵在车潮中进退不能,副驾驶上抱着包的女生化了很精致的妆,她皱皱眉,推开车门骂了一句粗话,下车大步跑开,崭新的Nike鞋踩进地上的水洼,泥溅在了女孩线条匀称的腿上,连随风扬起的裙尾上也是。
五分钟以后,林思阳正和两位留下开小会的家长道别,他带着工作时才会用的金边眼镜,身上是件黑色尖领毛衣。
“蓝天,让你姐夫过来坐。”林思阳将桌上喝剩的茶水移到一边,放上一只干净的方形玻璃杯,添满热茶。
“老师,有事吗?”蓝天整理好校服,站在办公桌旁不动,眼角上弯的漂亮眼睛一眨一眨。
林思阳将手里的表册合上,转头望了她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对。”
蓝天趁林思阳低头的瞬间沮丧地翻了个白眼,动作粗鲁地将在另一边凳子上低头按手机的男人扯了过来。
男人穿白色羽绒服,他将手机翻过去塞进兜里。
“请坐,不用紧张,喝点水。”林思阳说
年轻男人瞳仁黑亮,深栗色短发柔顺,眉毛很英气,他微笑,说:“老师,我家孩子不懂事,您费心了。”
林思阳扫一眼一旁四处张望的蓝天,目光又重新回到男人身上:“应该的,毕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孩子脾气急一点也正常。”
男人被盯得心里发毛,目光一滞,随即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他掏出手机来看,嘴角僵硬地弯着。
“说吧,赚钱还是人情?”林思阳冷笑了一声,眼光在眼前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
蓝天抿着涂了豆沙色唇膏的嘴巴,抓着衣服下摆沮丧地吐气,将还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辜的男人一把拽起来。
“蓝天,你爸来了以后承认,还是现在交代?”林思阳用手杵着下巴,翻开桌上的家长联系手册找电话号码,他阴着脸,眉头轻蹙,很恼怒的样子。
蓝天拂了一下长发,瞄了林思阳几眼,便昂起头,手在身体前方扣住,耷拉着嘴角说道:“校门口雇的,五百,我就说他演不了我姐夫吧,他非说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骗子!”
男人收起手机,皱了一下眉:“哎,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我这钱到手了吗。咱业界良心,事儿没成,谁管你要钱啊。”他一张脸染上愠色。
林思阳抬起头白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联系册摔在桌面上,说道:“这儿是学校,不是你家灶台,爱上哪里上哪里,再不走我就报警了你信不信。”他打发蓝天回家喊家长,转过身,却发现年轻男人还立在原地,毫无离开的意思。
林思阳几步过去,强行将他推到门口,让他离开了。
这是最后一眼,一个不明身份、不明职业的人,谈吐和行为都不高雅,可林思阳看见了白路的影子,他诧异着,绝望着。
这不是缘分,更不是巧合,有那样一些时候,林思阳也会心如刀割,例如看见电视里的秀场录像,或是路过第三医院隔壁的早餐店、喝醇香的甜豆浆,再或者是炎炎夏日从包装纸里抽出纯白色的原味冰棒……
几个月之后,民意中路再迎来一个酷暑,太阳像一盏巨大的灯,散射着灼热刺目的光线,林思阳和张桦牵着女儿,从公交站台走到秋桐小区,他们的影子,在泛着亮色的地面上只是微小的几颗,他们的城,不及这座都市广阔。
他们的生活,普通平静,被偶然的惊慌装点,看起来不苦难也不走运,世界在生活之外,正以难以口述的速度改变,有众多极端的苦难,一些极端的刺激,无数极端的富裕,一片极端的贫穷,很多极端的爱,满心极端的恨……
这些都和林思阳无关。
生活久年的编程,在越来越顺畅地运行着,民意中路从繁华变得更加繁华,三院大院一去不在,变成了几座高耸入云的公寓楼,太阳太热,还来不及抬头看向楼的顶端,就感觉眼球快要融化。
鞠杨细长的胳膊抱在胸前,全身只穿了件纤薄的吊带裙,她还是一张扁平的瘦脸,并且美黑成功,皮肤呈现着泛光泽的古铜色,她取下宽沿的帽子,极短的头发湿湿贴在颊边。
身边是白黎明,他变得苍白又羸弱,正皱起那张阴郁的脸,透过墨镜注视着高楼的顶端,他头发花白了,被热天闷得潮湿。
白色衬衣短袖贴在背上,早就被汗水浸透,可白黎明仍旧坚定保持着归国绅士的样子,穿着背带裤和球鞋,他看见了从大门驶出的昂贵跑车,看见了踩着高跟鞋穿奢侈品套装的上班族,小区门前开了连锁咖啡厅,没有了卖爆米花热狗的便利店,也没有了刘妹妹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