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事后的处理何肃全都扔给了助理小马,自己开车带着何良离开了医院。
何肃嘴角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但他的心情已经有所好转,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况,脑海里却分了
神,回想着刚才孟芜看自己的目光。
他轻轻搓着刚刚捻过孟芜耳垂的食指和拇指,下意识的回味着那种柔软滑腻的触感。
何良窝在副驾驶座上,两只脚乖巧的垂下,手里来回揉搓着横亘在身前的安全带,一会儿低头看看手,一会儿扭脸看看车外--就是不敢看大哥。
有的小孩子天生警觉,像野生的小动物一样敏锐,何良就是这一类的孩子。
他的本能告诉他:大哥身上有时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幽暗,以何良现在的年纪,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一味的感到害怕。
由于出了这么一段插曲,何肃他们回家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王美慧的电话期间追来了两次,每次她都故作关心的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又十分生涩的问晚上想吃些什么,可平日里她是从来不给何肃打电话的。
而且,虽然她竭力保持平常的口吻和声调,但声音里的猜忌反而欲盖弥彰。
何肃回想起她略带颤动的声音就觉得好笑:她在害怕,怕什么呢?怕何肃会把她的宝贝儿子拐跑?还是更直接一些,怕他干脆出一场意外,把何良……
趁着红灯的间歇,何肃停下车子,抬起眼,借助车前的后视镜仔细的端详着身边这个幼弟:他有一双和王美慧一样的杏眼,鼻梁不挺,但鼻尖却有些突出,带着与生俱来的刻薄味道。
这是王美慧的翻版,留着那个女人的血,带着那个女人的影子,像一根幼小的苗,细小的根须深埋在何家的土壤里,虽然现在还是一棵嫩黄的芽,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品种,但何肃觉得他一定是一棵寄生在大树上的绞杀榕,会吸尽何家这棵树最后的养分。
何肃似乎看到了这棵幼苗叶片上生着看似温吞、实则锐利的倒刺,那是王美慧的刺,名为贪婪的刺。
‘这个孩子就是王美慧。’
一个声音带着善意提醒的口吻,悄悄的对何肃说道。
一道光从何肃眼中闪过,电流般的微颤窜过他的脊背。
滴!滴!滴!
红灯已经转绿,后面车的喇叭开始不耐烦的叫嚣着,催促着,驱散了何肃头脑中的声音。
何肃猛地踩下油门,车子突然一抖,引擎发出一声嗡鸣,一道银色窜过路口,何良吓了一跳,抱紧书包下意识的转头偷瞄了一眼何肃。
何肃也在用余光瞥着他。
何良的眼睛虽然形状像极了母亲,但他的目光里影影绰绰的沾着何家男人固有的坚韧与威严,虽然这些还只是初露端倪。
这是两对带着相似神韵的眼睛,一个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一个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在空气中交错着视线……
孟芜把豆豆带出医院,就去外面吃了晚饭,然后把孩子接到了自己的小公寓里,又给姐姐打了通电话,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的孟菁沉默了一会儿,孟芜隔着电话听见那头有人喊孟菁接着去加班,孟菁没什么精神的应了一句,就又对孟芜说:“他,伤的怎么样?”
孟芜看了看在卫生间的门,豆豆正在里面洗澡,孟芜用孩子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没什么大事,鼻子估计得肿些日子,哼,姐,你是没看见他今天的样子,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什么涵养、面子,通通都不要了!”
孟菁在那头似乎叹了一口气,“他没变,以前是我不够了解他……今天让豆豆在你那里睡一宿吧,我可能得干到十点多。”
“行,那我明天早上直接送豆豆去学校,你加完班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豆豆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
孟芜拿起毛巾帮豆豆擦头发,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
豆豆一直没吭声,末了才抬起头问孟芜:“小姨,我爸爸真的没事吗?”
孟芜只能接着给她保证说高善冲没什么问题,休息几天就好。
豆豆得了孟芜的保证,似乎完全放心了,紧接着就皱起鼻子,有些夸张的撅起嘴巴,露出带着稚气的恶狠狠的神态,手里用力的拧着毛巾,“我讨厌何良他哥!也不喜欢我爸!打架的男的我都
讨厌!他们吓死人了!”
孟芜心里也有些孩子气的较真:那也是你爸先动的手,还明显打不过人家何肃。
当然,这些话孟芜自然不能对豆豆讲出来,但她又有些替何肃抱不平。
她揽着豆豆一起倚到了床头,狗狗摇摇尾巴颠儿了过来,凑近豆豆耸耸鼻子,嗅了嗅她的脚和腿,就老实的蹲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豆豆现在放松了下来,脚尖轻轻的朝狗狗探过去又抽回来,逗弄着大块头的哈士奇。
“打架当然不对,可我们也不能被人欺负,不是有句话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就是这个意思。”孟芜循循善诱,她还在拐着弯儿的为何肃正名。
豆豆一边逗着狗,一边扭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看孟芜,“就是说不能主动打人,但是挨了打必须还
手?”
孟芜被豆豆看得有些心虚,因为她的话里明显夹带私货,于是只能闪烁其词,“哦,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豆豆微微眯着眼瞅瞅孟芜,而后眼睛滴溜溜一转,斜着眼狡黠的瞥着孟芜,噗嗤一声的笑了,她故意托着长音说道:“哦……小姨,你喜欢上何良他哥啦!”
孟芜登时语塞,一抹淡淡的潮红飞上两颊,她心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么早熟?!我这才说了几句话,就让这小丫头识破了?她有火眼金睛不成!
“去,什么喜欢!小孩子天天都在瞎想什么呢!”孟芜拍了豆豆的背一下,“快下地上客厅写作业去!”
“我路上就说了,今天老师没留作业。”
孟芜又推了豆豆一把,“那就复习去!老师讲的东西都学明白了吗!”
豆豆吐吐舌头,“复习就复习。”
而后就趿拉着拖鞋,拉起书包的一根带子,慢悠悠的挪到客厅,脚刚一迈出卧室门,就又回身探出头看着孟芜,“小姨,我得跟你说,我还是讨厌何良他哥,虽然他人挺帅,个子也高,可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吓人吗?动手时多狠啊!”
说完豆豆又撇撇嘴,“虽然我爸也不咋地……咱要不再好好考虑考虑?比何良他哥帅的人……嗯,肯定有的,虽然我还没见过,但有比他高的呀,你先别着急啊!”
孟芜觉得豆豆的语气与神态里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邻居大妈式的殷切,她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快看你的书去吧!”
“哦”豆豆不太情愿的走了。
孟芜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不过好在豆豆还小,孟芜身材也偏瘦,一大一小挤一挤还可以,不是很勉强。
晚上十一点半,豆豆已经卧在孟芜身后,脸朝着墙面,抱着被子睡熟了。
孟芜看了一会儿闲书,也打算睡了,她把书签插好,准备关掉床头柜的小台灯,余光扫到了那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着何肃送她的耳钉,今天他说,这是‘他送的信物’。
孟芜觉得信物这两个字似乎有着不一样的分量,含着一种承诺的味道,却分外的含蓄,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种含蓄也像极了闪躲。
孟芜伸手抚过丝绒质感的小盒,另一只手不自觉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有些甜甜的笑了。
“带上吧,挑一个机会,带上给何肃看看,不想那么多了,什么林玉颜,什么渣男,都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这么瞻前顾后的话,好男人都会溜走的!放开手脚,拿出自信来,怕什么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念叨着……
何肃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微微仰着脸,让站在面前的眉姨看伤口。
“这可真是!”眉姨心疼的用手托着何肃的下巴,她有些激动的说不出完整的话,“什么人呐!没教养的粗坯子!”
何肃握住眉姨因为气恼和心痛而颤抖的手,扯扯一边的嘴角,算是笑了笑,“没事的,我也回敬他了,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比我严重。”
“怎么就遇上这种人了?你刚才跟你爸说是公司里下属的亲戚,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得糊里糊涂的。”
“他是上次来家里的那个孟芜的姐夫,他女儿又是何良的同学,家里起了些纠纷,我是不小心被牵涉进去的。”
眉姨坐到了何肃对面的椅子上,呼了一口气,“你以后可要当心,你不知道,你在路上跟你爸通过电话后,他气成了什么样子!王美慧看看你爸的脸色,就跟着落井下石,说什么‘何肃还年轻,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是坏事,分得清场合就好’,她就是在说你鲁莽,不够持重老成,挑拨你们父子,要知道你爸爸最瞧不上莽莽撞撞的人了。”
“随她去吧,她自己搞的那些小动作,还以为爸爸一直不知道?找律师、找董事,简直蠢透了。”何肃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爸还没糊涂,何良虽然是老来得子,偏疼一些是自然的,可爸那个人把感情和事业分得一清二楚,何氏不会有她们母子的落脚点的。”
这席话,何肃仿佛是在讲给自己听。
眉姨看着垂着眼睛的何肃,没有答话。
夜风透过半开的落地窗,带着院子里的花香,大摇大摆的溜进室内,有些轻佻的拂起了纱帘。
眉姨的眉梢跳了跳,有些嫌恶的用手擦过鼻尖,又是那恼人的桃花香。
眉姨侧过脸,视线漫无目的的飘向一边,边桌上一个淡蓝色的相框跃入视野,眉姨伸手拿起了它,“你一直留着呢,这张照片。”
何肃用手揉了一把脸,点点头,“当然留着,虽然光线太强,曝光率也没调好,”他的眼睛看向那汪耀眼的蓝色海洋,目光里浸透了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可是是妈照的照片,我就总觉得比那些摄影师照的还好。”
“你,”眉姨有些踟蹰,但最终还是决定问出口,“想过去看看吗?”
“目前没有那个打算,”何肃有几分忧郁,“我想不通,妈为什么非要葬在那个地方,那里和她老家隔着大半个地球,我有时就会猜,她是不是想安安静静的,不愿意有人打搅,包括我这个儿子在内。”
“胡说,怎么会包括你呢?”眉姨揽过何肃的一只胳膊,拽在怀里,两人一起看着照片,“她不想你爸去看她倒是真的,她从小就这样,喜欢一个人就没头没脑的对人家好,掏心掏肺,可要是讨厌呢,就彻底讨厌到底,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又倔又幼稚!”
“所以她对爸爸掏心掏肺,在他身上耗了一辈子,人老珠黄才发现人家根本没有喜欢过她,弥留之际就选择去了这么一个地方,还永远留在那里了?真符合妈的作风,可太凄凉了……”何肃无奈的合上眼睛,像小时候倚在林殊音肩头一样的轻轻依偎在眉姨的肩侧。
一滴呼之欲出的泪珠,无声无息的悬在眉姨的眼睑上,她抬抬眼,把它收回眼睛里,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不说这些旧事了,”她拍了一下何肃的大腿,“那个岛叫什么来着?名字好长,我把它记在了本子里,可脑子就是背不下来。”
“拉戈梅拉,在西班牙的海岸线上,”何肃微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阳光海岸,白色的沙滩被蔚蓝海水轻抚,“是她生病时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就一直吵着要去。”
“嗯,”眉姨怀念的笑了,“她就喜欢海边,这是遗传,你姥爷祖上就是渔民,听他说啊,解放前那会儿,他还没当兵的时候,一大家子就挤在一只小舢板上,天天补网、打鱼,然后挑着上岸去卖,剩下的晾成干……”
何肃眯着眼,细细回忆着宋殊音给他讲过的事情,“妈妈说她年轻时就很会钓鱼,在河边一上午能钓一桶,可我没见过她钓鱼。”
“呵呵,她吹牛呢!”眉姨很开心,跟个小女孩似的笑着,“小时候,你姥爷常带着我们去军属大院后面的河边钓鱼,你妈妈哪会钓啊,在岸边坐一刻钟就受不了了,扭脸就跑到草丛里捉蛐蛐去了!我也不行,弄不到几条,鱼全是你姥爷一个人钓上来的,等到了黄昏的时候,你妈妈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提着大桶摇摇晃晃的小跑回家!”
何肃静静的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穿着洁净朴素的裙子,两手提着一只装满鱼的铁桶,两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透着健康的光泽,笑吟吟的快步走在夕阳下的回家路上,身后跟着肩上扛着鱼竿的老父亲,和一直追着她怕她摔倒的姐姐。
‘这样的日子多平淡,可也幸福得让人嫉妒……’
何肃闭着眼,心里飘过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