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未离
苏辞离开茶楼后,便在街上四处闲逛,刚出巷子就遇见一群踢蹴鞠的孩童,领头的男孩儿迈着两条小短腿追蹴鞠跑,正撞上了她。
大将军素来对孩子宽厚,一手扶住险些跌倒的孩童,嘱咐道:“慢点,别摔着。”
谁知那男孩儿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朝她顽皮地笑了笑,小手揪着她的衣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张字条塞了进去,连落云、听雨都没发现。
这年头孩子都这么精吗?
苏辞面上没反应,逛到傍晚才回府,私下扫了一眼纸条,落款是扶苏二字,顿时眉头微皱。
夜里子时,淳于初才从宫里回来,这次是洗漱更衣后才悄无声息地上了苏辞的床,从身后轻搂住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踏实下来,便准备让打仗的上下眼皮合上。
谁知苏辞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朝堂上的事处理好了?”
“嗯”,他的鼻梁蹭了蹭苏辞的墨发,嗅着那股清香就觉得能安稳到日久天长,“明日休沐,我在府中陪你。”
她冷冷道:“发兵北燕的事情也处理好了?”
淳于初身子一僵,这是朝中机密,消息严防死守,她为何会知道?
“阿辞听谁胡说的?现在藩王作乱,南楚哪里还有精力发兵北燕?”
“所以只要有精力就会做吗?”
“怎会……”
“淳于朗率领五万楚焰军收复镇北王的领土后为何迟迟不归,反而向边境靠拢,难道不是为了攻打北燕吗?”
“阿辞……”
苏辞厉声道:“说过不再欺我的人是你。”
黑夜中,淳于初紧抱着怀中人,却总有一种她会随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错觉,“我没欺你,发兵北燕是父皇的决定,但还在商议……”
苏辞嘲讽一笑,“商议如何派兵、如何运粮、如何作战吗?”
淳于初未言。
南楚和北燕除非谁先吞并了谁,否则战事就会永无止息,那几个作乱的藩王势单力薄,焉会看在南楚皇的眼里,他一心想着要帮儿子在军中建立威望,说到底淳于初离皇位的最后一步在军功上,换句话说是兵权,一帮子文臣在朝堂上唾沫星子横飞半天,都没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管用。
这也是为何苏辞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盘根错节的谢王世家,归根结底是北燕帝有意为之,大将军只不过是那人的一把刀。
“阿辞,你信我一次可好?我会许你一个海晏河清……”
这次轮到苏辞未言,北燕帝何曾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会缔造一个太平盛世,以推翻一个时代、抹杀一代百姓为代价,当九州之地被鲜血洗过一遍,城池崩塌,将军战死,良臣自刎,谁还有力气再提起屠刀?
臣服即太平,缄默即盛世,那是世人眼里引以为傲的“繁华”――麻木到闻不出血腥味。
同床异梦也许是一对恋人最痛苦的事情,直到东方鱼肚白,大雪自云端坠落,唤醒异梦的人。
淳于初说了今日休沐,当真从晨起就一直陪在苏辞身边,挥退了下人,亲自亲为,从穿衣梳发到用膳茶水全都经他之手,其实若可以,他恨不得日日这般体贴入微地照顾她,至少可以给他一种苏辞就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逃不掉。
可惜这般温柔到骨子里的宠溺没换来苏辞一个眼神,连蠢顿到家的落云都察觉出不对劲,心道:这两位祖宗才好生相处了几日,怎么又闹起来了?
京城杨柳湖沿岸的雪景甚美,淳于初知她不喜闷在府里,花心思带她出门游湖,雅致的画舫中摆了十余个炭盆,温暖如春,轩窗推开便能一览京城纷落的大雪,但千金博红颜一笑这种事……呵,对大将军狗屁用都没有。
画舫游到湖中央,迎面驶来一艘船,怎么瞧都像是堵路的,船上正是南楚第一老狐狸大司马关山越和昨日见过的关雎,这位名满京城的美人一露面就见往来客船上文人墨客的魂都吸去了,哪里还顾得赏雪吟诗?
“老夫拜见七王爷”,大司马那把老骨头从骨髓里透着狠劲,目光如刀刃锋利,一眼就能把人开皮剔骨,里外瞧个透彻,死死盯着苏辞,“拜见七王妃。”
关雎知晓她的身份,关山越自然亦知,苏辞不由地佩服起淳于初来,竟能让满朝文武陪他演这出戏。
不过大将军出门还是戴了面纱,不为别的,城中百姓是见过姬璇真容的,既然顶了璇儿的身份,就不能有损北燕公主的名声,故而朝大司马微微颔首回礼。
大司马不屑地挥了挥袖子,转而对淳于初和颜悦色道:“老夫有些朝中事想和殿下详谈,既然碰巧遇见了,不知可否上画舫一叙?”
淳于初本是欲拒绝,但禁不住大司马倚老卖老地又说了两句,这才让他携孙女关雎登船,即使朝中之事,两人便进内室商谈。
苏辞嫌船舱里闷,去了甲板上吹冷风,一回头就见那端庄秀雅的关雎小姐踏着莲步而来,“怎么?关小姐还有在苏某身上下功夫?”
“不,苏将军铁血杀伐走出来的人,一把折兮剑能镇住北燕朝局,小女子那些伎俩着实难登台面,可……”
她轻笑地走上前,紧紧握住苏辞的手,“总有大将军厌恶的。”
说完突然一松手,南楚第一美人便在这寒冬腊月掉进了湖水里,噗通一声惹得周围船上的儒雅之士纷纷侧目,更有甚者逞英雄下水救人,奈何那书呆子体质的文人到水里就冻得腿抽筋,险些把自己淹死。
最后还是听雨一个飞身将关雎从湖里捞上来,嫌弃地丢在甲板上,甩了甩手上的水,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这老掉牙的陷害诡计真是有辱南楚第一世家的门第。
大司马火急火燎地冲到甲板上,匆忙将身上的披风扯下盖在孙女身上,如豺狼的戾眸瞪着苏辞,“王妃这是何意?”
听雨还没开口,就听那冻得脸色惨白的关雎楚楚可怜道:“祖父不关王妃的事,是我在船边没站稳。”
“荒唐,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就算没站稳,王妃不知道拉一把吗?”
杨柳湖上风雪未止,来往客船皆停下来瞧着画舫,议论纷纷。
大司马添油加醋地朗声道:“关雎与七王爷的婚事是圣上定下的,再说了小女已甘居侧妃之位,北燕公主的气度委实让老夫大开眼界,竟不满地下杀手。”
在场的人闻言皆是唏嘘,南楚与北燕不和多年,关雎和淳于初又是京城市井之言中天造地设的一对,难免对这位北燕公主打心眼里不待见。
“祖父,真的是我不小心落水的”,关雎冻得直哆嗦,声泪俱下地哀求到。
苏辞不得不承认,她被膈应到了,想吐的那种。
大将军一生光明磊落,最见不得这种妇人之间的阴损伎俩,至少在沙场上她每挥动一剑倒下的都是敌人,她那颗立志保护老弱妇孺的心被脂粉味呛到了,这算哪门子的柔弱女子?
淳于初缓步走来,为苏辞又添了件披风,冷冷道:“且不说本王从未承认过这门婚事,单关雎对王妃不敬,本王让侍卫教训她一二有错吗?只是听雨你出手太过了,竟害关小姐落水,该罚。”
听雨:“是,属下回去后自行领罚。”
关雎虽然面色难堪,但不忘朝苏辞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绝对是个顶聪明的女子,用最直白的方法告诉苏辞,若是以后待在淳于初身边,必定会日日面对这种局面,尤其是在他登基为帝后,深宫之中最不缺演技精湛的戏子,他能护她一次,二次,三次……时间久了,连南境固溶金汤的城墙都会出现裂痕,他们之间那份信任还能完好如初吗?
百次谋局中,他难免会有一次真的动摇,真的用怀疑的眼光质问她,到那时猜忌、矛盾接踵而至,最初那份喜欢会被消磨干净,甚至到最后相看两厌。
苏辞自幼长在宫墙脚下,一直晓得皇宫是个怎样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说大变活人是轻的,面目全非只在表面,实则能给你换副心肠。
淳于初轻搂着身侧人,只觉得她身体略有僵硬,对上那双淡色的墨眸却看不出丝毫端疑,“阿辞可是觉得冷?”
她摇了摇头,“累了,回府吧。”
淳于初点头,毫不客气地命人将大司马祖孙两请下画舫,目光始终未离开苏辞那张平静的脸,他比那七窍玲珑心的人还多生一窍,一眼就能看出世人的所思所想,唯独看不透大将军在想什么。
在入北燕当谋士前,他钻研过苏辞打的每一场战,自认为将她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但见到人时才发现,苏辞此人如浩瀚典籍,每一页都精彩纷呈,却又猜不透下一页写了什么。
回府后,淳于初一直牵着她的手穿庭过院,下人们无不羡慕这对恩爱的璧人。
苏辞望着他浅笑的侧颜,淡淡道:“褚七,若是以后没有我……”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笑容全失,眉头深皱,回首的眸中爬上了一丝血红,“你说什么?”
“我说,有些乏了,不陪你用晚膳了。”
……
皇宫中。
南楚皇怒摔了琉璃杯,“他竟当众否认婚事?”
大司马站在殿下,无可奈何地拱手道:“纵是老臣有心辅佐,可七殿下始终不配合。”
南楚皇瘫坐在龙椅上,心头直突突,别的皇子上赶着求大司马支持,就他这个疼到骨子里的宝贝儿子不领情就罢了,还一个巴掌给他扇飞了,逆子啊!
“关卿家,你是陪朕打出江山的人,关雎又是朕内定的儿媳妇,南楚未来的后位只能是关家的,初儿的事还是要你多费心。”
没错,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正是皇上的心腹,安插在朝中的暗棋,三王爷和六王爷就算挤破脑袋也拉拢不了。
大司马闻言也算安心,关氏一族未来百年的荣辱有着落了,“陛下言重了,只是那个苏辞……殿下用情太深未必是好事。”
“留着终究是祸患,除掉是早晚的事,只是如今朕不好和初儿撕破脸面,静候时机,再出手必当永绝后患。”
翌日。
苏辞醒过来的时候,身侧的位置已经凉了,淳于初早上朝去了,她自然不会矫情,照常换了身男装出去闲逛。
最近大将军真是炙手可热,三天两头有在路上围追堵截的,半路就遇上那本该禁足在府的六王爷。
“京城玉兰居的美酒堪称一绝,不知本王能否有幸请苏公子小酌一番。”
苏辞对那张和北燕帝相似的脸不由多看了几眼,若当年的小太子没变,大抵也会是这般温雅和煦,笑容如暖阳洒在心间,月牙白的衣裳定然极衬他干净的气质,当然绝不会像淳于�i似的是个切开黑。
“哦,不喝,你没这荣幸。”
苏辞绕开他准备走,却听他淡淡道:“那昨夜北燕使臣扶苏澈被刺杀一事,苏将军可有兴趣了解一二。”
刺杀?谁干的?
淳于�i笑眯眯瞧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落云、听雨却极为别扭地想拦她。
有猫腻,大将军阔步直奔玉兰居。
南人生活细腻,连个酒楼都修得颇有茂林修竹的儒雅之风,三楼雅间推窗能揽尽整条街的繁盛之景。
苏辞瞧着眼前这货殷勤地为她斟酒,“有话就说,别墨迹,又不是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