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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道中。
“小棠?”
秋颜宁见白棠越走越远,不禁唤了一声。
但这一喊,白棠跑得赶快,她不解此举,上前去追。照理她跑得比这丫头快,可这一回她却好似永远也追不上。
她又喊:“小棠?”
而白棠还在跑,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何必如此执着?”声音问她。
闻言,秋颜宁淡淡质问:“你是何人?既然问话,何不现身?”
声音重复道:“何必如此执着?”
秋颜宁答:“我为何不能执着?”
声音悠悠道:“不能,你执着不得。执着害人,执着即执念,执念太深则成魔。”
秋颜宁浅浅一笑,驳道:“哦?依之所言,世间之人执念千千万万,如此人间岂不是魔域?”
声音也笑,蛮不讲理道:“是了,是了,就是魔域。”
话落,秋颜宁忽觉背后有一道拉力,原本已相距甚远的门竟在靠近,门“咔”一开,她被扯入门中。
秋颜宁只觉天旋地转,站稳时眼前却是另一幅景象。
不远处,有一褐衣小丫头。
“好冷。”
这丫头分明穿着大袄,却冻得哆嗦,整个人来回走动,左顾右盼,似是在等人。秋颜宁轻步走近,好奇已是深秋之月,天寒地冻的,这孩子究竟是在等谁。
忽地,她神色一变,“咦”了一声,认真打量了几遍。
“小棠?”
她微微俯身,轻声道。
秋颜宁眼前的白棠太小了,跟豆丁似的,她一只手都能拎起来。
白棠未答,视她如无物。
她眼巴巴望着远方,嘴中念叨:“等阿姐回来,一定会给我做新衣裳的,还有香囊!阿姐手艺最好了。”
是幻象?
秋颜宁暗道。
那声音洞穿她心中所想,答:“非也,这是真。”
闻言,秋颜宁眉梢一动,面上满是好奇之色。
她虽知白棠的往事,却不知详情。以往,她总听她提起姐姐,如今有幸,倒真想见一见。
风声呼呼,白棠小脸冻得发青,秋颜宁伸手却无法触及,就如魂体一般。
她无奈一笑,只得在一旁陪她等金玉。
小时的白棠也闲不住,待了一会,又迈着小腿跑远了。只是回来时手中抓着黄果,那东西多是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寻常人家见都不曾见过。
秋颜宁盯着那被人咬过的黄果,眉头不由蹙紧,却又无法制止这小丫头,只能眼睁睁看她吃完剩果。
“金家二妹,你姐出事了!”
不多事,一村妇抹泪跑来。
秋颜宁站在一旁静静听二人对话,白棠顶了妇人几句撒腿就跑,她忙跟上去。
在挤满人的树下,秋颜宁与白棠看见了——金玉的尸首。这可怜的女子好似街边惨死的畜牲,被人议论指点,轻贱得很。
白棠怔怔望着尸首,小脸如纸色,眼底有些恐惧,如此大的变故一声不吭。
秋颜宁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见金玉尸首的上方飘荡着一缕残魂。它面无表情望着众人,唯有目光落在白棠身上时才柔和了些。
那残魂转动眼珠,看向秋颜宁。
秋颜宁示意,问:“金玉姑娘看得见我?”
那抹残魂实在太过微弱,弱到无法回答,它身子缩小,化作一团小火悠悠飘到秋颜宁身边。
秋颜宁眸光一动,想心:若是蕴养这抹残魂,白棠与金玉再见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也算补了这丫头的遗憾。
除此之外……无法再做改变。
金玉之死,金家最粗的一条财源断了。王家人乃地方一霸,金家爹娘哪里舍得将独子送去做事,白棠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推了出去。
入了王府,自这时起,一切都变了。
在一个雪花纷飞之日,王三小姐的庭院中回荡着稚嫩的尖叫。
那叫声,撕心裂肺。
秋颜宁闭眼,不愿见这一幕,而身旁金玉的残魂颤抖着,极其不稳。她极少对一件事有感触,但见这丫头受难,她的心疼得厉害。一切无法逆转、阻止。在此期间她尝试多法,可终是徒劳……
“快走吧。”
她暗道。
一个人要转变成性子极难,过程也极其痛苦。如白棠,她依旧矮矮瘦瘦,神色却不似以往。
转眼已过多久?秋颜宁并未细算。但她从未见这丫头表情如此嘲弄,笑嘻嘻看着,王三小姐被逼自尽。
“唉。”
金玉长叹。
秋颜宁却始终不言,离了王家,白棠转身投入了另一家书香门第。这时她虽有了猜疑之心,但终归年纪小,再老成也不过是个孩子,心底还存着几丝美好。
那小姐似是待丫鬟不错。
白棠嘴又甜,大小姐平日无事便教她一些礼仪。
有一日,小姐不禁问:“金银,你这手可是怎么了?天热,你缠着布可莫捂出了病。”
白棠听罢只是附和几声,提醒道:“小姐我这手上有伤,不好看。”
小姐却莞尔道:“是人都会伤着,不必为他人所想而刻意遮掩。”
闻言,白棠感激不已,在大小姐再三要求下解开了布带。但见她手上的伤,大小姐神色一凝,举起帕子掩了唇边的嫌色。
秋颜宁本以为这小姐会当日赶白棠走,不想竟是在出游时将她扔在半道的镇上。
定国雨多,那日的雨阴冷刺骨,白棠在雨中跑来跑去寻找这自家小姐。
这一回,她又被弃了。
白棠蹲着雨中,秋颜宁走到她身旁,伸手替她挡雨,然不过是徒劳罢了。
“丫头?你怎一个人?”
这时,忽有一位老妇走来,
秋颜宁退后几步,见此人眉眼刻薄,眉心发青,似有阴气缠身,心底顿时泛起不详之感。
白棠也不蠢,看得出这老婆子生得不讨好,借机要逃,不想那老婆子反应更快,一把将其揪住。
秋颜宁连忙跟上,头顶雷鸣,她被禁锢在原地。
眼前事物大变,方才还是湖边小道,转眼又变作了小巷。
白棠蹲着在其中,呼吸微弱,嘴中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她头发乱糟糟遮了脸,露出一对湿漉漉的杏眼,泪往下落。
她这一待不知多少天,当她欲要爬出巷子时已动弹不得。
可恨的是这巷道漆黑极窄,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白棠又发不出声,此时已无人会来救她了。
秋颜宁心急如焚,金玉也急得拍胸脯。
“这位姑娘,糯糕可要?”
这时,一小贩挑着竹筐路过此地。
秋颜宁蓦地扭头,拿了些糯糕,递给小贩一锭碎银,之后便不在顾其他事了。
她将糯糕递到白棠手中。
借此,她触碰到白棠了。做完这事,秋颜宁松了口气,蹲身,在静静等待起来。待到白棠狼吞虎咽吃完糯糕,缓了缓后飞快跑出巷子,她又一次跟了上去。
“这位姑娘,你,认得我家小妹?”
金玉飘到秋颜宁身侧。
这段时日,她的魂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但她搞不清这女子究竟是谁,更不懂她为何如此关心她小妹。
不过……
此人真心实意,看模样就不似寻常人,而金家乃山野小民,她小妹年纪尚小,怎会认得这样的人呢?
秋颜宁如实道:“多年后,我二人会相恋。”
金玉大惊,语无伦次:“怎,怎会,你们,都是女子啊……”
她四下打量秋颜宁,心道:小妹当真会遇见这样的人?
秋颜宁无奈一笑道:“事实确实如此。”
“容我缓缓。”
金玉点点头,也轻轻一笑。
……
后来金玉才知此人乃是秋将军之女。
对此,她既感慨又惶恐:小妹算不得国色天香,会被一个女子看上呢?何况还是千金小姐。秋家,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世家。
起初金玉嘴上虽好说,仍有几丝介怀。但久而久之,见到二人日常的相处,原本拧紧的眉开始逐渐舒展,就连唇边也添了几丝由衷的笑意。
再一斟酌,其实是男是女又如何呢?长姐即母,她生来心软,只要白棠过得好,有人疼,她便心满意足了。
而如今,白棠身边正有这样一个人。
金玉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叹爱恨情仇皆散。待到在李三晴一事时,她彻底释然了。
与白棠托梦后,终于到了分别之时。
“秋小姐。”
闻声,秋颜宁抬眼。
金玉向她行礼,道:“小妹就托付于你了,望你千万莫负她……”
秋颜宁回礼:“定不负。”
早在之前她就起了一个誓,既然当年白棠为她,而此生她也绝不负她。
金玉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话罢,化作青烟消散,不留半点存在的痕迹。
……
“可有所想?”
长道中的声音问道。
秋颜宁不语,思索后道:“前辈既能让晚辈看见这些事,可否让晚辈再见道侣之死,与师弟家中灭门一事?”
声音道:“可,又不可。”
秋颜宁问:“何可?何不可?”
声音答:“道侣一事可,师弟一时不可。我也无能为力。”
秋颜宁闭眼,客气道:“有劳了。”
那声音不再答。
秋颜宁再睁眼时是在平云宫,这一到平云宫,就见废后事的自己正与白棠发脾气。
她哭道,“你就让我……独自静一静吧!”
白棠垂眸,缓缓应声道:“好。”
见状,秋颜宁随后跟去。
白棠一路沉默,直往王后寝殿而去。她心底有一个决定,那便是:替秋颜宁抗下所有错,以此来换自家小姐自由。
秋颜宁岂会不知白棠所想,一见她这架势就知她要做什么。
奈何,秋落鸾未等来,反倒等来了秋落鸾的至交——
在安公主。
白棠二话没说,跪下陈述早已背得烂熟的话,这些事在她脑中设想了无数遍,每一处都解释得通,说得也合情合理。
话已至此,她故作惶恐,磕头道:“我实在不愿在平云宫受苦,还请公主赐我一死。”
在安公主神色冷冷,不似平日温婉,刻薄道:“此话怕不是秋颜宁教你?她倒怕死,就连身边唯一心腹也舍得。”
白棠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家小姐脑子迟钝,哪里想得出这些事?不过……,有些事是我有意鼓动她。”
在安公主蹙眉,“可她终究错了,该罚。”
白棠则道:“可从轻处罚。”
在安公主沉思。
良久,她睨了白棠一眼,反问:“此事关乎生死,真是你所为?”
白棠肯定,重重吐出一个字:“是。”
在安公主叹气,挥手示意宫女,“既然如此,那便宽待她些。再派些使唤宫女,允她出平云宫,但不得见业儿。至于你——”
宫女将一小瓶呈上,在安公主冷不丁道:“凌迟、斩首就罢了,赐你死忽乐吧。”
“谢公主仁慈。”
白棠唇角含笑,接过□□饮下,没有半分犹豫。
她谢过在安公主,行尸走肉般走回平云宫。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此事。少女时期她心仪秋颜宁,而今却是爱,爱的深沉。她自以为聪明,可终究还是栽了。
蠢啊!她向来只笑旁人,可这回却笑自己。
白棠泪水夺眶,眼中一片迷糊,叫她有些看不清路了。
后来,她走着走着,她走不动了。她捂住着小腹倒在地上,嘴中吐出大口黑血。泪混合着血,苦涩又咸,她却忍不住发笑。
她…见不到了……
“—颜,宁……”
最终,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这两个……她从不敢唤的字。
秋颜宁心疼得厉害,窒息的疼,当这两个字落下时,泪水悄然划落。
“这便是因。”
声音无情道:
秋颜宁合眼,不作回答。
声音又道:“回吧。”
“有劳。”
秋颜宁再次睁眼,长道出现。
她心底情绪沉淀,穿过长道,走入大殿。顿时,清香幽幽,金光笼罩。而在不远处,白棠与刘云行正在四处张望。
“你可算出来了。”
白棠“哼”了一声,迈步向她走去。
秋颜宁不言,她凝望着她,忽地紧紧揽住她。
莲子
白棠身子绷紧,表情呆住了。
一旁的刘云行见此瞪大了狗眼, 心道:这师姐妹关系真好。
“你眼怎么红了?”
良久, 她轻轻抚了抚秋颜宁的后背。
秋颜宁却反问道:“你在道中可看见了什么?”
白棠低声答:“我看见你一个与你长的、性格出一辙的男子。而妻也叫白棠, 与我一样, 这二人育有一女。”
“竟有这种事?”
秋颜宁闻言倒一惊, 白棠与她所见完全不同。她怎会看见这些?那前辈说所见皆为真实,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白棠点头, 瘪嘴道:“唉,可惜他妻已死。你在长道中又看见了什么?”
秋颜宁牵着她手到一旁, 将所见所闻耐心告诉她。听完话, 白棠心底泛起酸楚,不禁回忆三年前的那场梦。
想不到…姐姐她真知自己的事……难怪她会说有人等她。
“之后呢?”她轻拭眼角, 感慨自己这心真是越来越软了。
秋颜宁道:“我看见了你当年的死因。”
白棠问:“死因是何?”
秋颜宁答:“替我顶罪,饮毒而亡。”
白棠愣了愣,随后轻叹一声。这样的死法还真是两全其美, 一来能换这人自由,二来她也得以解脱了。爱不能说, 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若一生如此实在是太痛苦了。但可惜啊……即便是顶嘴也没能还秋颜宁清白,不仅如此, 之后的处境反而更惨。
“小棠。”
“怎么了?”白棠抬首,眨了眨杏眼。
秋颜宁捏她脸,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哪怕弃我而去也别做傻事。”
白棠瞪她, “你怎说这话。”
秋颜宁难得正色:“我不想失去你。”
白棠嘟囔:“我们这不好好的吗?”
“你呀……”秋颜宁实在拿她没办法。
白棠却道:“别杞人忧天了,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秋颜宁失笑,似乎又想到什么:“小棠,我有一事问你。”
闻言,白棠仪态端正了下:“何事?”
秋颜宁问:“既不再是小姐、姐姐,小棠又想怎么叫呢?”
叫什么?师姐?颜宁?宁儿?
这一想,白棠双颊微微泛红,嚅嗫了半天愣没说出话来。
“怎么?”秋颜宁见她许久没吱声,抬手掀开她的纱面。
白棠对上秋颜宁那双美眸,她愣了愣神,后恼羞成怒扯下纱面,闭眼嚷出一句:“老婶子!”
“这样么?”
秋颜宁愣了几息,静静盯着白棠,随即掩唇一笑。
她哭笑不得,打趣道:“原来小棠嫌我老了呀。”
“我……”
“咦?玄音道友、玄绮道友?”
这时,长道中走出一人。
二人侧首望去,云先正向她们走来。白棠眼前大亮,转移话茬:“云先道友,不知你岁数?”
云先被问得云里雾里,含笑答:“在下今年八十有六了。”
八十六?
白棠一噎,这都能当她老祖宗了,可模样却像少年人。听云先这一答,她下意识对这老爷子客气了些。
“这地方……”
云先一惊,踱步到扶木旁。
白棠转眼望着金莲,也不禁走近了。她到时这金莲还是花苞,眼下再看竟长开了些。那金色莲花含苞待放,姿态曼妙,每绽放一瓣,清馥便随之扩散,一股浓郁灵气扑面。
四人静静等候,云行急道:“这莲花真怪,花瓣快掉了。”
话落,他翻出红栏,踩着梅花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