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如今看来,那个被逐出师门的便是夏恪,而眼前的另一个,便是苏先生的三弟子,苏柒的三师兄夏严。
想至此,慕云松荡开一招,向后退了两步,向夏严抱拳道:“夏四公子,幸会!”
夏严正举拳欲攻上去,却被北靖王突如其来的行礼弄得有些意外,正尴尬间,却听夏恪在旁叫道:“跟这混账啰嗦什么,揍他就对了!”
夏恪可以无赖,夏严却不愿失了世家公子的风范,当即收了拳脚,对慕云松道:“北靖王只身入京,勇气可嘉,但你让我小师妹未婚先孕、饱受苦楚,实在有违伦理纲常!”
他一句“未婚先孕”方出口,慕云松便犹如遭雷击似的瞪大了双眼,“你说的可是真的?小柒有身孕了?!”
夏家兄弟俩无奈对视一眼:看他这反应不似作伪,敢情当事人还不知道。
夏严认为,此事北靖王不知者无罪,方才那一通“教训”也实在有些鲁莽,想至此,不悦地瞪了始作俑者他三哥一眼,向慕云松道:“宫中太医说,小师妹已有三月身孕,皇上便顺势宣布小师妹怀有龙嗣,封她为才人。”
他刚说完,慕云松便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树上:“混蛋!夺妻夺子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罢,再度望着夏家兄弟,似请求却又不容置疑:“我要进宫去!”
“进宫?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夏恪毫不避讳地嘲笑一声,“你以为,皇上为何要演这么一出喜当爹?不就是为了激你现身?你一旦被人发现了在西京的行踪,那就是抗旨忤逆的大罪,皇上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们一家子悉数咔嚓了!”
他分析的厉害关系,慕云松岂能不知,只是一时按捺不住激愤,咬牙握拳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柒在宫中饱受折磨,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说过要护她一世周全,却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身赴险境而无能为力,算是什么男人……
“你见她一面又有何用?”夏恪撇嘴道,“我今日倒是见了她一面……”
“她处境如何?”慕云松急急问道。
夏恪犹豫了一下,但觉若将苏柒挨打的事抖出来,这位活阎王怕是要发狂,万一非要闯宫谁也拦不住,便谨慎地未说出口,只道:“她……还好,皇上倒也不曾太为难她。”
夏恪睨一眼焦灼的北靖王,想了想终道:“小师妹她,还有句话托我带给你。他说她已忆起前事,灭门之恨不能忘,与你恩断义绝、势不两立,让你莫要再管她。”
慕云松听罢,愣了许久,方哀叹道:“她定然对我失望透顶,才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
夏严道:“其实师妹说得对,当下的情形,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王爷对师妹放手,再不过问她的生死。”
一旁的夏恪先听不下去:“老四你说什么呢?!”让这混账吃干抹净了就翻脸不认账?那不便宜他了?
夏严却一脸正色道:“皇上囚禁师妹,拿捏的便是王爷对她的情分。换言之,若王爷对师妹无情,对她腹中的孩子不闻不问,其实师妹对皇上而言,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若我是王爷,这就折回广宁去,一如既往地练兵治下过日子,甚至尽快娶几个妻妾进门。如此一来,皇上见师妹无甚用处,自然会将她渐渐淡忘,最差不过打入冷宫置之不理。到那时候……”
夏严斟酌了一下,未说出自己师父也在积极设法营救之事,只道,“我们反而容易救她出宫,脱离苦海,从此你与她各过各的日子,于师妹而言,未尝不是种解脱。”
夏严一番话说完,自觉分析得合情合理、客观理性,孰料他三哥先摇头笑叹:哎,不开窍的傻子……
他这个孪生兄弟,各方面皆出色,就是这些年学文习武成痴了,对世间男女的情爱一窍不通,又哪里懂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真谛?
夏恪心中想着,却故意向慕云松问道:“我四弟说得也有道理,这主意对王爷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可要考虑考虑?”
------------
第310回 大皇子挨打
百利而无一害?慕云松听罢反笑了:“若是将小柒当做一枚弃子,与我和整个广宁慕家而言,确是个好法子。但是,”他紧紧盯着夏恪,让他顿感一众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势,“小柒不是弃子,她是我的命,早已渗我骨血入我心肺,生生死死都割舍不得!”
夏恪被他盯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听他这般决绝,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便正色问道:“王爷可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问题问得实在敏感,连一旁的夏严都倍感关注,慕云松愣了愣,收敛了强大的气势,垂眸苦叹道:“我北靖王一脉一心驻守边疆、保家卫国,从未有过反意,只可惜皇帝不信罢了。”
话说至此,气氛便有些尴尬,终是夏严开口道:“如今王爷已知师妹的近况,最好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招致祸事。师妹自有我们兄弟看顾,但解救之事,只怕还要另想法子。”说罢,又想起师父传讯中提到北靖王府的变故,便问道:“听闻北靖王府不久前横遭事端,不知王爷善后如何?”
他方问罢,便听夏恪奇怪道:“北靖王府怎么了?”
慕云松想到夏四公子乃是苏先生的徒弟,知晓王府变故倒也不奇怪,只含糊答道:“无甚大事,还好。”
根据昨日接到的情报,王府目前仍在慕云枫手中,但慕云柏和慕云梅牢牢掌控燕北军权,且已将老王妃和家眷接至燕北大营,暂居衙署之中,倒也稳妥安全。
依照大燕军制,官军不得私用,即便他慕云松是燕北军统帅,也无权动用燕北军解决王府的家事,否则便是大罪,被褫夺燕北军掌控权也不为过。故而,慕云松令老二和老五暂时莫要轻举妄动,待赫连钰回来兵合一处,等他在西京的消息再做打算。
今夜见面,该说的都已说完,慕云松便再三拜托夏家兄弟看顾好苏柒,一旦有变故随时与他联络。说罢,便转身出门,几个腾跃消失在寂寂夜色之中。
夏严望着慕云松消失的背影叹道:“没想到,传闻中的铁血冷面的大燕战神,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性情个屁!”夏恪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就是个表面高冷,内心骚包的家伙!不然如何将小师妹骗得死心塌地的?”
夏严转头似笑非笑道:“我可听说,被三哥骗得死心塌地的女子,很是不少。”
“谁说的?”夏恪很是不服,“我哪里骗过姑娘?都是她们一厢情愿要死心塌地,与我何干?你哥我其实是个专情之人。”心里只惦记着一个姑娘,偏偏还被这个冷面闷骚男抢跑了。
夏严对男女情事实在一窍不通,索性换个话题:“营救小师妹之事,三哥可有主意?”如今他师父也秘密潜在京城之中,只是目前也束手无策。
夏恪苦叹一句:“我连要见她一面都只能扮成那个鬼样子,你说呢?”想起他家四弟方才所说,又忍不住提醒道:“你所说让北靖王对小柒置之不理的计策,看似合理,实则算漏了重要的一环。”
夏严虚心讨教:“哪一环?”
“依皇上的性子,若发觉小柒成了弃子,只怕不会将她打入冷宫置之不理,”夏恪冷哼一声,“他定然会将小柒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以绝后患!”
夏严惊讶:“不会吧?”
夏恪拍拍他家四弟的肩膀:“你入仕不久,又常居礼部,便习惯以孔圣的仁义道德之心视人,岂知朝堂之上、宫闱之内的人心险恶?”
“可他毕竟是圣上,理应有仁爱之心。”
夏恪索性笑了,笑罢幽幽叹道:“他是我见过,最腹黑狠戾、冷酷无情之人。有这样的主人,后宫便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修罗地狱!”
身处“修罗地狱”之中的苏柒,此刻正被宫女伺候着倚在贵妃榻上,由太医诊视着脉象。
“胎相尚平稳。”太医道,“只是龙嗣如今月份尚小,经不得疲累折腾,还请小主万望保重身体。”
听说腹中孩子无恙,苏柒暗自舒了口气:她如今在这宫闱之中举目无亲,腹中的孩子便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自然万分珍视。
为了孩子平安降生,她愿意忍辱负重,咬紧牙关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苟活下去。
她正暗下决心,却忽闻门外传来喧哗推搡之声,有粗嗓门的嬷嬷怒喝:“你是什么东西?吟霜阁也是你能擅闯的地方?”
便听见个女子抽泣哀求的声音:“求您让我去见李太医,我们家主子……”
那嬷嬷不耐烦驱逐道:“你们家主子算什么?李太医正替苏才人诊龙嗣,打扰不得!”
那女子哭得更恸:“求求你……太医!太医!!”
她刚扬声唤了两句,便被听到一记响亮的掌掴声,那嬷嬷骂道:“没规矩的东西,你们还不把她给我叉出去!”
苏柒看过许多宫斗的话本子,三两句便听出了端倪:这女子的主子,想来是宫中某位失宠不得志的妃嫔,故而生了病也无人问津,连大夫都请不来,实在可怜。
苏柒顿生恻隐之心,对身旁宫女吩咐道:“你出去问问,外面是哪家的侍女。”能救人于危难最好,便是日后在宫中能多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宫女便应声去了,须臾便回来:“禀小主,是昭阳宫的宫女。”
“昭阳宫住的是哪位主子?”
宫女道:“德妃娘娘。”
苏柒咋舌:“德妃娘娘……不受宠么?”身为妃子,却混到连太医都用不上,也太惨了些。
“是昭阳宫的宫女,却不是伺候德妃娘娘的。”宫女忙解释道,“她家主子是大皇子,如今寄养在德妃娘娘膝下,听说性子顽劣、不学无术,颇不得娘娘喜爱,经常被训诫。昨日更是因冲撞娘娘被打了板子,如今伤口恶化,发烧昏迷,他的侍女怕大皇子出事,这才哭哭啼啼找来。”
寄养在德妃膝下的大皇子……苏柒立时忆起那个与她一同御膳房偷吃的少年慕鸿,他受伤昏迷了?!
苏柒忍不住一阵揪心,便向正替她开安胎方子的太医道:“毕竟是大皇子,太医不如跟她去看看?”
李太医的笔尖顿了顿,苦笑一声解释道:“小主有所不知,不是臣不愿去看,实在是德妃娘娘下过懿旨,任何太医不得诊视大皇子。”
苏柒听得愤慨不已:这德妃好狠的心肠!是了,上次曾听公主说起,德妃正怀着龙嗣,自然看这个大皇子百般的不顺眼,恨不能让他饿死病死才好。
德妃不管,太医不管,苏柒却不能坐视不理。经上次御膳房惊心动魄一夜,苏柒已然将慕鸿当做了朋友,如今朋友有难,她理应两肋插刀。
苏柒眼眸转了转,向李太医道:“不瞒太医,我前些日子受了些皮外伤,麻烦太医再开些伤药给我。”
李太医目光闪了闪,向她身边的宫女求证:“当真?”
宫女点头道:“是真的,我家小主前几日被兰……”
未说完便被苏柒一记眼神瞪过来,立刻识时务地闭口,但太医在宫中浸淫多年,又刚诊过苏柒的脉搏,自是心下明悟,便顺理成章地开了伤药给她。
当夜,苏柒便揣着伤药,趁着夜色溜出吟霜阁,一路向昭阳宫摸去。
白日里“无意间”向身边宫女打探了一下昭阳宫的位置,此时倒也没走多少冤枉路,便顺利找到了昭阳宫的后门。
苏柒在墙角阴暗处暂时藏身,手中掐诀,指尖一点白光泛起,向守门的侍卫弹去,那侍卫晃了晃,打了个呵欠。
不管用?苏柒暗叹自己学艺不精,前些日子跟着苏先生回东风镇的路上,她说起自己一年来的经历,提到回回偷摸办事,都要仰仗自己的一个鬼友施展手段将人弄昏,苏先生听了十分恼火,大骂她当年学艺不用心,连个昏睡咒都不会使,实在丢了师门的脸。于是逼着她又将昏睡咒复习了许多遍。
如今这效果……苏柒暗叹口气,只得抬手掐诀又施了一遍,幸而这次算是给力,那侍卫终是倚门睡了过去。
苏柒手脚麻利地溜进昭阳宫,见妃子的院子果然比吟霜阁大了许多。她想了想便避开正室,只在最偏僻的偏房一间间寻找,终在一间屋里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正是日间去寻太医的宫女。
苏柒便将房门推开条缝,果见一个小宫女正跪坐在一张床榻前,床上躺着的少年正是慕鸿。
慕鸿此时整个脸颊都泛着红,显然依旧发着烧。小宫女便拧了凉帕子不断替他擦拭着额头和手心,口中低低悲切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挺过来,不能有事啊……”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女,苏柒在心中赞了一句,依旧掐诀念个昏睡咒,将小宫女弄睡了过去。
待她附在床榻边睡着,苏柒便溜进屋去,掀开被子查探了一番慕鸿的伤势,见这少年从腰背到大腿全部青青紫紫,不少地方还渗着血迹,没有一块好皮肉。
苏柒一阵心痛:看这伤势,德妃根本就是存心把这孩子往死里打,又不许太医诊治,铁了心不让他长大成人。慕鸿这皇子当得太难太苦了。
------------
第311回 我们是朋友
屋内除了一个昏睡的宫女外再无他人,苏柒只好自己挽袖子上手,替慕鸿上药治伤。因她曾经连坠崖的危重病人“苏丸子”都救了回来,对于处理伤口颇有心得,很快便处理得当,随后替他理好衣裤盖上被子,想了想便以二指点他胸口,念了一道“招魂咒”。
慕鸿应咒醒来,睁开眼看到苏柒颇为惊讶,随机垂了眼眸故作不屑道:“你怎么来了?”
这是对待救命恩人应有的态度?苏柒心中小有些火:“我若不来,你就小命呜呼了知道么?”说罢深吸一口气,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抬腕试了试他额头,问道:“感觉如何?”
慕鸿尴尬地侧头想避开,无奈身体太虚弱,只能十分“羞辱”地被这女人摸了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烧已退了些,屁、股上的伤还疼么?”
屁、股……慕鸿这才感觉到自己臀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不禁咧了咧嘴,却道:“不疼,还好。”
装,再装……苏柒索性笑了,看着这眉宇间皆透着执拗的冷硬少年:这孩子的性格,倒与他叔父慕云松有几分相像。
慕鸿被她盯得,脸愈发的烫,“看什么看?”他刻意别开眼眸,看见床榻旁桌案上放着的青瓷药瓶,“你给我送药来的?”说罢,伸手在自己臀上摸了摸,倒抽一口气,“谁给我抹的药?!”
“自然是你姐姐我啦。”苏柒说罢,见这少年的一张脸要着了火似的又烧了起来,顿觉好气又好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看头?”
“你……你……”慕鸿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方憋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再说,你不是我父皇的妃嫔?也太没规矩了……”
苏柒嫌弃地撇嘴:鬼才愿意当你父皇的妃嫔,“能从大皇子口中说出‘没规矩’三个字,也真是难得。”
慕鸿再度无言以对,想想二人初次不期而遇便是在御膳房偷食,之后又被大内侍卫追得满皇宫跑,的确说不上多有规矩。
况且对他慕鸿而言,宫中的“规矩”便是桎梏他的一道道枷锁,他越反抗,就收得越紧,渐渐勒进他的皮肉,嵌入他的骨髓,终将夺取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看少年闷闷无言,苏柒索性蹲在他床边,以手托腮问道:“哎,你此番为什么挨打?”
慕鸿机警地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去,黑黑密密的眼睫轻颤,终开口道:“我想要读兵法,德妃不许,我小姑姑便派人悄悄给我送了《六韬》、《孙子兵法》和《纪效新书》来,我正看得起劲,一时不查被下人发觉,向德妃告了密,德妃便来逼问我,是谁给了我这些书。
我自然不能把小姑姑供出来,便装傻充愣什么也不说,德妃恼了,便令我在庭院里跪下,哼,我慕鸿堂堂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凭什么跪她?”
“你就死拧着不跪,所以挨了打?”苏柒望他叹道:这么个倔强性子,在宫中岂能不吃亏,“大丈夫讲究审时度势,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似你这般硬碰硬,对自己又有何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