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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忽闻身旁一个低低清糯的声音:“昨晚睡得可好?”
“呃……嗯。”苏柒忍不住透过红盖头瞥他一眼:成亲呢,您就不能严肃点儿?
偏偏某人不领情,兀自勾唇暗笑:“可我,直至天明也没睡着。”
说起来,他也是曾成过一次婚的人,但此番的激动、忐忑、紧张等诸多复杂心情……连他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
此时,礼赞的祝词终于念完,便有慕二爷和慕四爷两个傧相捧镜引路,慕云松牵着苏柒的手一路向前,跨过红漆木马鞍,再行几步踩过猩猩红毡席,再往前是个烫金镂空的火盆,里面几块碳正烧得火红。
苏柒顿时担忧她身上“燕北独一份”的嫁衣,脚步便不自觉慢了些许,却觉掌心传来温柔一握,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不用怕。”
说着已来到火盆跟前,苏柒尚未想清楚,教习先生是说先迈左脚呢还是右脚,但觉纤腰上一紧,人已被他抱起,云里雾里地从火盆上掠了过去。
这样也行?苏柒有些发懵:原来,教习先生口中所谓必须要遵守、半点不能错的诸多大婚规矩礼仪,到了王爷这里皆是浮云。
果然谁最大听谁的,权力是个好东西!苏柒在心中啧啧感慨。
慕云松将他的小娘子放下,紧握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再行几步便是王府正堂,但见老王妃端坐在正堂主位之上,身着酱红云锦吉祥纹的禙子,花白头发梳得格外油光整齐,戴着喜鹊登枝图案的抹额,正满脸含笑地望着一对新人携手并肩走来。
但见自家儿子英武挺拔如同参天松柏,儿媳娉婷优雅犹如婀娜藤萝,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老王妃望着望着,眼角便有些酸涩,转眸望了一眼身畔端正摆着的,老王爷慕玉棠的牌位:
王爷,伯寒终觅得良配,从此不再孤苦一人,你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罢!
老王妃心中正五味杂陈着,一对璧人已步入正厅,来到她面前,早有下人捧来大红蒲团,在正厅中央摆好,便有傧相和喜婆分别引着新郎和新娘至蒲团前。
礼赞唱到:“天地交泰,保合太元,人间二美,星会桥边。男娶女嫁,合卺大吉,齐拜祖先,华堂吉庆,美语喧然,天配良缘,互敬互爱,合好百年!新郎新娘拜天地!”
便有人搀扶新人双双在蒲团上跪下,听礼赞道:“一拜天地!”
苏柒将双手交叠眉前,端端正正拜了下去,叩首的瞬间,用眼角余光透过大红盖头去望身旁的慕云松,却碰巧撞见他亦在偷望她,眼神相交,他便冲她挑了挑眉。
苏柒触电似的收回目光,心有余悸:这般挤眉弄眼,要是被婆婆看见了……
被喜婆扶着起身时,尚对这位新郎官有些愠恼:成亲呢,你就不能……
却被礼赞的声音打断:“二拜高堂!”
便有下人来将大红蒲团摆至老王妃面前,慕云松携了苏柒的手,在自己母亲面前双双跪下。
老王妃经历过多少风雨波折,向来自恃心大,此时竟被他二人跪得有些许紧张,只扯着一张笑脸,口中不住道:“好,好啊……”
慕云松向自己母亲望去,见她竟红了眼圈,一时亦有些动容。
他这个嫡长子,从小到大让母亲伤了多少神、操了多少心,有经历过几番生离死别,如今想来,实在是愧疚汗颜。
慕云松忽然很想好好地给母亲磕上一个头,为了过去,亦为了将来。
偏偏,就在一对新人要双双拜下去的时刻,异变突生。
苏柒听到身后先是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虎啸从脑后传来。
烧麦?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起来,这些天她忙着备嫁,一直没怎么关心过这个老虎儿子。后来住进侯府,自然不方便带着它,便将它留在了王府。
她想着,左右有慕云松、慕云梅、慕云萱等众人照顾着它,烧麦平日里在王府一副小少爷态,日日吃了东苑串西苑,又惯会撒娇卖萌见风使舵,王府从上到下皆娇宠它,便也没多做安排。
她之前亦曾听慕云松提起,说大婚之日王府宾客众多,怕它一只老虎惊吓到客人,故而要将烧麦暂时关在柒寒院里,待宾客走了再放它出来。
难不成,是这家伙见阖府的人都聚集于此,独独无人理会它,心中吃味儿,从柒寒院溜出来凑热闹了?
苏柒想至此,不得不微微转头,用个抚慰语气道:“烧麦乖……”
熟料她尚未说完,身后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烧麦利箭般冲进正厅,骤然腾身而起,竟是从苏柒头顶略了过去,直扑端坐在八仙倚上的老王妃!
它这一扑带着十足凌厉的架势,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招,慕云松眼疾手快,身形骤起,护住老王妃向侧一闪!
老王妃前一秒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这一下完全猝不及防,连人带椅子倒了下去,跌了个十足十的狼狈。
慕云松生怕老虎再度袭来,忙将自己母亲护在身后,着实气愤地一声斥责:“烧麦!你干什么?!”
但烧麦此时,对于自家爹爹的呼喊完全不理不睬,一扑过后站稳了身形,折过身来再度蓄势待发,偏偏身前多了个大红衣裙的身影,冲她喊道:“烧麦,你疯了么!”
苏柒深觉,这老虎儿子若是再不管怕是要翻天,便忙不迭拦在它身前,打算将这关键时刻添乱的家伙弄回去。
烧麦极不耐烦地用前爪刨了刨地,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大叫,用一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苏柒被它凶狠的目光盯得心中一凛,失声到:“你这是怎么了?”
这哪里是她那惯会撒娇耍赖的老虎儿子,那一双布满血丝的虎目中,明明白白地闪着要杀人的光!
她尚未弄清缘由,眼前的老虎已再度身形一弓,如闪电般向她扑来!
此时的烧麦已一岁有余,立起身来比苏柒还要高些,加之常年鸡鸭鱼肉地养着,身形十分肥壮,此时高高跃起一扑之下,竟生生有几分泰山压顶的气势!
此时慕云松亦看出了问题:烧麦这一扑,全然是饿虎扑食一般,欲置苏柒于死地,当下大急,闪身便要去救。
无奈此时,他与苏柒之间尚有两丈远的距离,烧麦凌厉的虎爪却已至苏柒跟前,纵是他拼劲全力,也必然慢上一步!
偏偏苏柒面对骤然发狂的老虎儿子,吓傻了似的,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慕云松焦虑地五脏欲焚,几乎是合身冲了上去,但那索命的虎爪,已向苏柒头顶狠狠拍了下去!
便是这生死一瞬间,苏柒仿佛体内本能爆发,不见身形动,人已向侧边瞬间滑出两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虎爪的攻击!
烧麦两扑不中,便泄了几分气势,放一落地,便被隐逸率众暗卫用绳索制住,压伏在一旁。
苏柒一闪之间,头上的大红销金盖头飘落,露出一张妆容绝美却带着骇然的面庞,略定了定神,便向老王妃问安道:“王妃娘娘可安好?”
老王妃刚被身旁的侍女搀了起来,然此时,正双眸定定地盯着苏柒,脸上一副遭了雷劈的震惊表情,比方才遇虎袭尤甚。
苏柒被她盯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怎么了?”求助地向四周望去,才发现满堂之人,包括慕家兄弟在内,皆如同被点了穴似的愣住了。
苏柒有些不明所以:诸位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见过的惊险场面何其多,被一只老虎吓成这样,不至于吧……
她正思忖着,却忽闻老王妃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方才那一记轻功身法,从何而来?!”
轻功身法?苏柒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施展了两步轻功,才堪堪避开了烧麦的致命一击。
莫非那两步三脚猫的轻功又惹了祸?忆起苏先生昔日嘱托,苏柒顿时有些汗颜,“这个……”便抬眸求助地向慕云松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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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回 你到底是谁
慕云松此时,一颗心也正绷在弦上,但见苏柒求援目光投来,只得轻咳一声道:“她不过是侥幸躲过虎扑,什么轻功身法,母亲看错了罢……”
说罢,又向一旁的慕云梅递个眼色,慕云梅会意,亦强颜笑道:“是啊是啊,定是母亲被老虎惊吓,一时眼花看错了。”说着,便欲上前搀扶自家母亲,在八仙倚上坐下继续受新人的拜礼。
熟料此时,门口传来个低沉却决绝的声音:
“新娘子的一记轻功步伐,满堂的慕家人皆看得清清楚楚。大哥和五弟,打算欲盖弥彰不成?”
众人闻言望去,但见慕家三爷慕云枫一身素白打扮,负手徐徐而来。
因今日是王府的大喜事,家人及宾客皆应景穿得鲜艳喜庆,如今慕云枫这一袭如同吊丧般的白服,显得格外扎眼。
但他一语戳破,众人竟无人阻拦,任由他行至正厅中央,阴冷目光在苏柒如花容颜上扫过,再望向老王妃:“新娘子方才那一记轻功,与六年前中秋夜宴上,刺杀父王的杀手,所使的身法一般无二!”
经他这一提点,在场的慕家众人皆忆起六年前那个夜晚,亦是同样的地方,那扮作琴师的杀手,形如鬼魅地向侧滑开两尺,出其不意地将一柄细剑刺进了老王爷慕玉棠的胸口!
那是整个慕家,乃至整个燕北军的噩梦,如今眼见这诡异的轻功再现眼前,岂能不惊诧!
老王妃胸口一阵急剧起伏,望着苏柒的眼神中再无半点慈爱喜悦,只剩下冷冷的敌意:“你,到底是谁?!”
苏柒此时,完全骇然一片。当她听到慕三爷说“刺杀父王的凶手”,便觉头脑中“嗡”的一声响,炸裂了一般。
难怪……下山前苏先生万千叮咛,说这轻功会招致杀身之祸,原来……
慕云枫却不理会她的万千念头,继续幽幽道:“既然新娘子不肯说,我不妨替她说。六年前父王遇刺之后,我们众兄弟便百般打探那杀手的身份下落,只为替父王报仇。”
他说着,不冷不热地望一眼慕云松:“大哥身为北靖王继承人,自然最为尽心,在三年前便打探到,当日扮作胡姬来王府献舞的女杀手,乃是江湖上声名狼藉、以易容术著称的夜罗刹;而那个扮作琴师的,是她师兄青鹤道人。
青鹤道人此人,因精通阴阳之术,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也曾在珞珈山开坛授徒十余载,门下弟子众多,有入室弟子六人,如今个个独当一面。”
慕云枫说至此,刻意顿了顿,用刀子般冷戾的目光从苏柒发白的脸上划过,冷笑一声道,“然鲜有人知,这位青鹤道人还有个不入流的小弟子,是个女儿身!”
他刻意踱近苏柒两步,将她打量一番,道:“青鹤道人曾自创一门轻功,传说能休迅飞凫、飘乎若神,名为‘玉鹤辞’,因这轻功为青鹤道人所独创,自然敝帚自珍,只有其入室弟子有幸得其真传。故而……”他刻意放慢了声调,“这世上会轻功玉鹤辞的女子,独一无二!”
他骤然转向苏柒,咄咄逼人道:“你就是青鹤道人的七弟子!不巧的很,你的师门与我北靖王府,有不共戴天之仇!”
被他一语道明了身份,苏柒但觉自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颈,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共戴天之仇……苏先生他,竟是慕云松的杀父仇人!
可是……苏柒蓦地抬眸去看慕云松:在沈阳城时,他曾与苏先生正面交锋,却为何最终放过了他?!
然不等她想清楚,举座的慕家亲朋已是一片哗然,便见老将慕宁“霍”地起身,向慕云松问道:“敢问王爷,三爷所说是否属实?若是实情,恕我等家臣旧部,断断不能容忍仇家之女成为北靖王妃!”
他此语一出,立时得到杨元等一众老将的支持,齐齐抱拳向慕云松道:“请王爷三思!”
被逼到风头浪尖之上的慕云松,此时心中有百味驳杂。他着实懊悔自己的疏忽大意,竟让自己的大婚变成了老三蓄谋已久的陷阱!
对于老三的野心,他亦有所察觉,但他慕云松此生,最看重的便是兄弟之情、手足之谊,故而曾明里暗里数次提点于他,甚至有意削弱他在燕北军中的权力,希望他能够有所顿悟、回头是岸。
但他终不能相信,本是同根生的兄弟,也终有相煎何太急的一天。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对上苏柒望向他的目光,那一双如水双眸里的惶然凄楚,立时刺痛了他的心。
这本该,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却被推上了审判台,成为众矢之的!
慕云松咬了咬牙,在慕家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举步上前,伸手握住了苏柒冰凉发颤的手指。
老王妃见状,简直气急攻心,颤抖着抬手指着慕云松的鼻子骂道:“不孝子!事到如今你还……”
“母亲。”慕云松与苏柒并肩而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青鹤道人与其师妹夜罗刹,确是我北靖王府的仇家。但大燕律中,父罪尚不及幼子,更罔提徒弟。”
他望一眼苏柒,目光中带着抚慰,“苏柒今年不过十七年纪,六年前还是珞珈山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师父行刺父王之事,其实与她并无干系。”
他这一番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一旁的慕云梅便忙不迭地帮腔劝道:“是啊母亲,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北靖王府素来深明大义、以礼服众,便是与她师父有仇,也不该算在苏柒的头上!”
老王妃半张脸抽个不停,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要她接纳自己杀夫仇人的徒弟做儿媳妇……她想想就觉得难以接受。
正纠结间,却又听慕云枫冷冷道:“大哥口口声声说与苏柒并无关系,你可知,她师父当年,究竟为何行刺父王?”他骤然提高了音调,“你又可知,你这位新娘子,究竟是谁?”
他话音未落,却见慕云松忽然如同被触及逆鳞的龙,咬牙冷戾喝道:“老三!”
他这番反常的怒态,被慕家众人看在眼里,慕云枫冷笑一声道:“看来,大哥心里是清楚的。你若不愿说,不妨亦由我代劳。
大家皆记得,十年前,燕北军副都督,雷军总指挥使戚国忠因通敌叛国,私售军火于瓦勒,被父王叛满门抄斩之罪,戚家上下二十一口皆伏法,偏偏被一个幼女不慎逃脱,便是戚国忠膝下第四女,戚如楠!”
苏柒蓦地瞪大了双眼,“戚如楠”三个字,犹如三颗火雷弹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亦炸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许多血淋淋的记忆一时间涌了上来。
她顿觉头痛欲裂,那些可怖的片段将她折磨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幸而身旁的慕云松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异状,一把将她揽住,在她耳边呼喊:“小柒,小柒!”
小柒……苏柒忽然便明悟,自己为何会叫做小柒,为何明明比几个师兄入门还早,却被师父执意唤作小柒,甚至为了她的排辈,在收了六个弟子之后便再不收徒。
一个柒字,苏先生用心何其良苦!
“戚家满门抄斩当日,前去行刑的忠勇卫不慎,被一名奶娘带着戚家四女如楠,从后院一处狗洞里逃了出去。后来被忠勇卫士兵盘查时发现,便派人去追。
那奶娘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自然跑不快,不久便被追上。那奶娘护着戚如楠不肯松手,被行刑士兵一刀砍了,但就在要将这个戚如楠就地正法之时,偏偏遭人暗算,将戚如楠带走,此人,便是青鹤道人!”
原来,那个被阿箩拼死带出,又生死不明的“四姐儿”,真的就是自己……苏柒此时,但觉自己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心肝五脏都痛得发颤。
“戚国忠少年时,曾拜世外高人逍遥子为师,学艺于珞珈山,与青鹤道人和夜罗刹乃是同门师兄妹,情谊笃厚。故而听闻戚家出事,青鹤道人便赶来营救,但晚来一步,只救下一个幼女,将她隐姓埋名,带回珞珈山养大成人。
其后四年,他们师兄妹百般筹谋,寻到机会扮作西域艺人混入王府,在中秋夜宴上行刺父王,便是为了替师兄戚国忠报仇!”
慕云枫说至此,忽而转向苏柒,目光阴狠:“可笑大哥这位心上人,险些成为北靖王妃的女人,正是当年侥幸逃脱的戚、家、余、孽!”
他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刀子插在苏柒心上,令她情不自禁地弓下了腰,浑身都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