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梦回
退位后, 太上皇李经的日子过的依然是简单又自立。
只是这段日子,李经难得有了一个任性的举动,那便是他想要搬出宫去居住, 搬回他少年不得志时居住过的太子府去。
李景当然不想准, 可是他眼中的父皇, 向来是稳重克制的, 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非常之想,李经是提不出这种要求的。
这一年, 李经已经是七十九的高龄了,说句不好听的,人都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日子,李景顶着压力允了他的心愿,大不了麻烦些, 多调派些禁军和宫中人手过去,李经的民望如此之高, 总归不会出事。
终于到离开那日,李经是两袖清风地离开了皇宫。
李景问:“父皇,您是真的没有任何留恋吗?”
李经似乎是答非所问:“孤已经付出了孤的所有,确实没有再可以给的东西了。”
望着李经离去的背影, 满头白发的他今日用发冠将银丝都盘起来, 中间还插了一根木簪子。这根木簪子,自李景有记忆以来就看着他戴在头上,他戴了大半辈子了,他从不让别人碰的, 如今要走, 他也是将它带上了。
皇家有太多不得已,不能提的事。
李景双手负于身后, 杵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甘露殿继续处理政务。
旧太子府自李景搬出后,空了好些年,即便最近为了迎接李经回来,做了修缮与打理,可难免还是少了些人气,终归不似新府,边边角角还是有些陈旧。
安车驶到太子府正门,李经在簇拥中下了车,却是拦下了所有人,想要独自走进去。
只是他眼神一瞟,人群中竟是有个几年没见的身影。
他难得勾了勾嘴角。
“来了?”
“您还是这般运筹帷幄,知道我会过来。”
“也就你一个还是孤寡老人。”
林尚慢慢走到他面前,无奈地说:“是啊,幸福的人,得偿所愿的人,哪会恋旧。”
李经点点头,又说道:“孤能回来,心下便已是满足。”
“那间茶馆,可是还有在经营么?”
“开在那个地段,哪能经营的下去。只是我想着,您以后或许会想过去,再像多年以前一般,一壶茶,坐一下午。只是您太过忙碌,这些年都未曾再去过。”
“明儿去吧。”李经一锤定音。
“陛下明儿要是知道了,又该得拿我是问。”
“你已经辞官了,他问不到你头上,他要宣你进宫,你直接让他来找我即可。”
“咳……咳。陛下他,还是很怕您的。”
夜里,林尚迟迟不睡,只是坐在庭院中独自饮酒,他已经老到不敢在屋檐上,房梁上睡了。
得了李经允诺,他在太子府安定了下来。
林尚的家当不多,李经留意到他带了一个牌位,只一眼,他风轻云淡地扫了过去,装作没看见。
按理说,这寒山寺的夜里,是不会有僧人敲钟。
可这一夜午时,却是莫名地响起了沉沉的钟鼓声,一阵又一阵,几乎是将整个临安都吵了起来。
李经的寝间内地龙烧的热乎,他连睡着时的姿势都是端端正正,克制谨慎。
倒也是奇怪,几十年来李经都是浅眠的,独独这一夜,他睡的又沉又安稳,以至于,他只是在梦里听见了敲钟之声。
一下一下,随即他便堕入了一片茫茫黑暗中,他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倒也没什么好稀奇。
只是这一次,无数的微光由远至近向他涌来,包裹着他,是温暖的,舒适的。
他问:“今日,你们为何变亮了?”
这些微光不言语,只是簇拥着他,似乎是很着急地把他往某个方向推去。
“你们惯是坏的,想把我推去哪儿?”李经的声音波澜不惊,没有起伏,身子却是依着它们朝某处走去。
光源处格外刺眼,李经下意识眉头微皱,将双眼闭上……
待他再睁开眼时,是站在太子府的正院前,一身黑衣长袍,金丝线勾勒袖口,还专门在腰带上挂了一个香牌……
太子府的门庭处,红砖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不似如今,虽已经被修缮一番,却还是难免有陈旧之感。
而后,他看见一个又慌又晕的小身影,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太子府,明明之前还是抿着的嘴角,在看到他的瞬间就亮了起来。
李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慢慢伸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脸,是有热度的,眼尾的细纹也还没有生长出来,他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松下来,他现在,应当没有老的不成样子,不会叫她看了害怕。
今夜竟是这般幸福。
她愿意来他的梦里。
“殿下,您今日是专门……”苏成之话到嘴边突然就说不出口了,这怎么好意思问呢!
“让我看看你。”这么些年,他对不起她,自她成婚后,更是不好再梦见她,她是洒脱的,她找到了可以相濡以沫的人,再不想念,一回都没入过他梦里。
李经不想醒过来,他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眼里盛满了他的苏成之了。
有几十年了吧。
当真好久,好久。
“殿下?”
“无碍。”
太过难得,李经实在是情难自禁,他不想吓着苏成之,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在欲念未断前,他曾反复回忆过,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日,每一个动作,眼神,和想法,他都温习过无数遍。
“跟我走吧。”李经轻轻说道。
“好。”那时的苏成之,还是全身心依赖着他的。
“上次在江北,我买了一身女人衣裳。”
苏成之红着耳朵不敢抬头看他。
“是买给你的。”
“殿下……我如今,又哪里能用得上。”
李经顿了一下,回忆起她哪怕是恢复了女子身份,也是喜欢穿儒衣的人,过去不过是想哄得自己高兴罢了。
“好。”他不是一定要看的,他当年,不过是先入为主的以为她喜欢的,是她会喜欢那套衣裳,如今用不上便算了。
“有一根木簪子,第一次学着削的,你能戴一下吗?”
“殿下。”苏成之怯怯地说,“您的自称……为何变了。”
明明这般大的身份地位差距,他应当自称“本宫”才对。
李经没有着急回复她,而是推开了自己的寝间房门。
“要进来看下?”
“……嗯。”苏成之红着脸点了点头。
地龙将房间烤的很暖和,里头有股淡淡的龙脑香,苏成之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子,迈了一步,踏在了一张偌大的波斯地毯上,“我这靴子,还挺新的,应当不会踩脏您的……”
“无碍。”
李经在檀木雕制的柜格中,取出一只用白色锦帕包住的木簪子,他连手都是颤抖着把它轻轻放在桌面上。
“是一根普通的木簪子。”李经闭了闭眼,不想让苏成之瞧见他发红的眼尾。
苏成之低头看着它,是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直接有原木削成,再打了蜡的簪子。
“在下觉得甚美矣,朴素天然,是为大美。”
“惯会拍马屁。”
“好吧。可是在下是真心觉得甚美矣,因为……”苏成之鼓起勇气说道,“是您做的。”
“转过身去。”
“啊?”苏成之突然就慌张起来。“我……自己来,自己来!”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李经用手握住了,不自觉地她就跟着他的力度,转了半圈,背对着李经。
“殿下……”
李经修长的手指把她的发带一抽,墨丝便散开落了下来,还带些皂角的气息。
“我帮你全部梳上去。”
指骨分明的手穿梭在苏成之的长发间,李经将她的头发盘好,再仔细用发带系上。
李经拾起木簪子,找了个角度,从中间穿过去。
他知道,此时的苏成之是一个在感情中横冲直撞的人,她想要一个答案来印证自己的想法。
他沉默着看了许久,苏成之一动也不敢动,忽而听见李经问:“我能,用一小撮你的头发么?”
晋朝有风俗,结发为夫妻——成婚后,取丈夫与妻子的一缕头发,用红绳束在一起,寓意为长长久久。
苏成之几乎是一瞬就想到了此风俗,随即就尴尬地笑了笑。
她如今梦都是越做越大了,简直胆大妄为。
“殿下,您怎么了?”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我们?”
李经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呐,我们……”苏成之有些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她忍耐地五官都有些变形了,哽咽不已。
“我们怎么会在一起呢。”
她何德何能,能拥有一个嫡仙般的太子殿下。
李经深深地望着她素净的脸,当然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想了些什么。并不是,是他太愚笨,没有勇气跟她在一起。
“容我留下一点你的头发,可好?”他又问了一遍。
“不必。”李经又自顾自地否定了自己的言语,做人不能太贪心,苏成之已经戴上自己做的木簪子了,明日起身后,他的木簪子上一定会有她的味道,李经相信是这样的,会这样的。
那样他就拥有多一点她的东西了。
已经足够了。
不可以贪心。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我,真空咕,还在和李经据理力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