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腿
兵士涌上前,把想要挣扎起身的四王爷和琴瑟团团围住,用刀枪布成一张网,牢牢地锁住他们。
“迷途、还愣着干什么——”
琴瑟声音从刀枪之下传过来,与平日里的冰凉不同,她的尾音捎带上了焦急。
“狂澜姑娘,华火公子!”四王爷也喊叫起来。
我没有应答,掀起衣角,直接踏进了门槛,经由他们的时候,我故意放慢脚步,想体会话本中‘报仇冲雪去,乘醉臂鹰回’的畅意。
只可惜,时日实在是隔得太久,没有什么畅意不畅意的,只是觉得他们愚不可及。
同时也感叹曾经的自己愚不可及,竟然能栽在这两个人的手里。
琴瑟从刀枪擎成的网中伸出手,用力拽住我的衣角,我转过头,低头看向她发白的指甲。
“琴瑟掌门出身名门正派,从小到大可能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能理解。”
“迷途,我洛阳派对你不薄,你恩将仇报,连猪狗…猪狗都不如。”
她声音发着抖,看来是气得不清。
“洛阳派对我不薄?我怎么不知道?”我垂眼,“把我送到外山去打杂这叫对我不薄?把我送给四王爷当棋子叫做对我不薄?琴瑟,你是不是当天底下的人都是瞎的,分不清什么叫真心,什么叫假意?”
我这番话说下来,站在一旁的副将听了个热闹,笑出声。
我瞥向他,他却又不笑了。
这样看来,我这会儿的神情肯定非常来者不善,把久经沙场的将军都给震住了。
我伸出手,他规规矩矩地把手上的重剑送到我手上。
“迷途…”琴瑟的手指发力,把我的衣角拽成一团。“…当初我收你入洛阳派,只不过是因为我看中了你的灵根,没把你赶走,就是因为我要汲取你的灵根之力,知道你为什么始终法术学得那么慢么?”
她开始笑,仿若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因为我收你为徒的那一天,直接在你身上布了阵,你所有的灵力全都转在我身上,你不过就是我汲取天地之气的一个容器!”
“是么?”
我应得漫不经心。
“你不要以为这是件简单事,你的灵根已经废了,别说这辈子,就算是再给你上千年上万年,你也永远修不成仙!”
“好。”我继而说道,“还有什么想交待的么?”
这件事其实我早就从黎那儿得知。
她不说,我都给忘了,还有这么一出戏。
“迷途…你别给我装不在意,你知道不能成仙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
“快别排比了,你若是想写诗到牢里自己写去,我年纪大了,不喜欢听这些滥词。”我提起重剑,悬在她的手背上。
比划了比划,终归是觉得没必要如此动气,不值得。
“琴瑟,你把手松开。”
我准备做个大度的老人家,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不放!迷途,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下——”
我提起重剑,而后放松手腕,玄铁的剑穿破她的手背,直接碾过骨骼,刺破血肉,连手带骨头渣子全都定在了地底。
“啊——”
琴瑟叫得惨厉,周围的兵士都倒抽一口凉气。
先前借我重剑的副将往后退了几步,收了看热闹的眼,把双手藏到身后。
我提起自己终于被松开的衣角,撕开她用手拽过的那一角,“刺啦”扔在地上。
身后的黑符漂浮到裙角,自动补上空缺的角落。
我重新掀起衣角,踏入大殿之内。
南将军坐在皇座上,还真是有模有样,看到我和华火,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嘴皮子嗫嚅,五分激动夹杂着五分愧疚,但最终没说出话。
他重新坐了回去,像是被秤砣重重地给压下去。
才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眼神就变了,多了许些坚毅和决心,像定海神针一样让他的脊椎骨挺得笔直。
四王爷和琴瑟被押了进来,跪在光滑的地面上。
四王爷浑身发抖,唇色冰凉,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第一次看到人的眼神能暗淡成那样,偶尔眼仁中一道光,也是日光反照的。
但这眼神并不惊恐。
“为什么?”他抬起头,朝着南将军问道。
“四王爷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南将军回答道。“其实…如果你们再早回来一炷香,不、哪怕是半炷香的时辰,我都不可能坐在这上面。”
“你们留给我的时辰,太长了。”南将军的声音悠长而沉缓,“实在是太长了。”
他感慨着,四王爷手也随着他的声音垂落下来,发丝遮挡住他的眼。
“含露…”他低低地嘟囔着,而后蜷起身子,用肺腑的气往外推了一声呐喊。“含露!”
那是一种类似于动物鸣叫的声音,绝望而又愤怒。
如果不是含露,确实不会多出这半炷香。
还真是诡稽。
南将军念在曾经的情分上,说是可以实现四王爷最后一个心愿。
四王爷万念俱灰,只说了一句。“帮我处死含露这个妖人。”
我顿时觉得阴差阳错。
含露是为了救他才拦着他,却也间接地害他失去皇位。
四王爷体会不到她的好,我也能理解。
毕竟一个刚刚认识几个月的伶人,说什么‘忠义礼信、杀身成仁’,终究是荒唐了点,他一个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四王爷,凭什么相信一个女子会为了他逆行众生。
就连我这个旁观者清的都不信,一个诡诈的九州三恶,靠吸食男子的阳气而活,怎么说沉沦救沉沦了。
听到四王爷要杀她,含露眼中的光也没了。
她垂下头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我们听到她内心的自嘲。
“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我猜想她这么悲戚,肯定是想到了天上的往事。
四王爷和琴瑟被押了下去,副将朝南将军问道。“南帝,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他们身份尊贵,天底下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们。”他沉声而言,“就算他们死,也不能让他们白白死了,必定要利用他们的身份为我大南朝做好一个铺垫,也给暗处的势力做一个警示。”
“南帝的意思是——”副将抬起头。
“明日午时,将他们拉入长安街街头处刑,昭告天下人来看,让史官前去记载。”
“不知使什么刑罚?”
“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昭告世人。
当初我走过的老路,被四王爷和琴瑟给抢去了,真是孽缘啊。
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华火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
我知道他是在担忧我听到后会有痛苦的回忆。
“无碍。”我笑道,“为师走过万年岁月,什么痛没有受过,五马分尸算什么?”
这笑里其实也有几分自嘲。
但茫茫岁月,总归是过去了,我带着一身的血慢慢地从最低处爬到现在,跨过噩梦的山川来到山顶,终于也能将曾经的苦痛放在嘴边,说得云淡风轻。
是啊,五马分尸又能算作什么呢?
大抵就是人间狗屁吧。
南将军送走四王爷他们后,又转向我们。
“狂澜姑娘和华火公子立了大功,当封侯封地。”
“不必。”
我和华火异口同声。
“那你们可有什么心愿?只要是朕能够办到的,朕一定尽全力去办。”
“不必。”华火再次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
“狂澜姑娘请说。”
“含露姑娘的死罪,南帝就免了吧。”我笑道。
南将军没有犹豫,几乎是我说完话,他就点了头。“好。”
四王爷和琴瑟的五马分尸在午时准时上场,长安街头挤挤攘攘来了好多人,简直是除夕夜也没有的盛状。
我本来不想去,但是三师姐非要拉我去,说是掌门西去,洛阳派所有的弟子都要去送行。
我们来到长安街的时候,里一圈外一圈全是人,洛阳派的一群弟子急得干瞪眼,恨不得全化成白豆腐皮飘到刑场上去。
后来实在是挤不过,只好就近找了个能看见刑场的酒楼,包了顶楼的场子。
他们一个个焚起香,把琴瑟的画像摆在桌子中间,而后嘴中念念有词。
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成仙’,‘驾鹤西去’的词。
许久没见的洛阳也坐在弟子中,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琴瑟的画像。
他依旧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知道他大抵是悲伤的,毕竟琴瑟一手将他抚养大,不说其他,还是有几分恩情的。
我替他唏嘘起来。
午时一到,手起刀落,洛阳的弟子们纷纷抽泣起来,片刻之后,酒楼的顶楼全是一片哭丧声,把店小二吓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直念叨‘晦气’。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有点儿想笑。
“小师妹…”三师姐一边抽泣,一边朝着我走来,“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为什么不哭…”
“是啊。”其他几个弟子附和。“小师妹,你该哭的。”
“她为什么要哭?”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华火说的,而是从屋檐上传过来的,所有人全都看向窗外。
窗外,两条细长的腿正在晃悠。
“哭丧这种东西,大抵都是逢场作戏,你们想演戏自己演就好了,干嘛还要强求别人?”
说完这句话,细长腿的主人从窗内翻了进来,动作快到我都没看清。
但当他站直身的时候,风吹去他头上的兜帽,我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我整个人定在了原处,真得是定在了原处,就连呼吸都不带动的那种。
只有浑身的血还在涌动。
扑面而来的是,是滚滚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