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人
圣旨“啪”得落在他的臂弯里,南将军完全被这份重量压在了原处,眼里融合着千百种情绪。
他没有立马反驳我,我就知道他的心中有了缝隙。
华火靠在我身上看热闹,像是得了软骨病的虾。
“能站吗?”我问道。
“我不能这样…”南将军以为我是在同他说话,“自古臣子侍奉在圣君之前…”
“能站。”华火说得无赖,“不想站。”
“还能打吗?”
我说完这话,他立马直起身。“当然。”
“那便好。”我先是点头,然后看向原地发愣的南将军,唤了一声。“南将军。”
他宽厚的手快要把明黄色的圣旨给碾碎,眼神左右躲闪。
“南将军,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现在四王爷因为你帮着反前朝会给你立功勋,将来也会因为你曾经的反叛而多疑,从古到今,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够多么?”
点到为止。
我抬起手,握住华火的手腕,黑符从背后扬起,漂浮着环绕住我们两个人,把南将军的身影隔绝在外。
下一刻,密集的黑符散去。
我们站在颓败的边郊外,百夫长等在那儿,身后是兵士和四王爷坐着的马车。
“狂澜姑娘回来了。”
四王爷揽开车帘,唇色被日光照得发白发亮。“我正在跟琴瑟下棋,刚刚还说到,你们该回来了。”
“城已破。”华火一身血衣,说得平淡,“我们来接王爷进城。”
“辛苦二位了,华火少侠一战成名,让许多人吃惊,等坊间流传起来,肯定会登在九州公子榜上,遥遥为榜首。”
“浅薄之力罢了。”
我和华火登上另一座马车,里面备好了酒水和点心。
刚坐定,车马就开始前行。
百夫长站在最前面,带领着车马往前走,真别说,还真得挺有大将之风。
“九州公子榜是什么?”华火拿起车上备着的绷带,给自己的手臂包扎。
“就是记录一群美丽废物的榜单。”
这句话我是剽窃的黎的。
“是么?”华火半信半疑地抬起眼皮,“那这榜单我还是别上了。”
他笨手笨脚地缠绕绷带,左边一块,右边一块,好像非常精细的样子,但其实该包扎的伤口全都露在外面。
我怀疑他攻城时被伤到眼睛了。
“过来。”我伸出手。
“过来干什么?”华火抬起头,看向我的手指,片刻后勾起唇角,爽利地把绷带送到我手里。
他抬起腿,坐到我身旁,把他刚刚一圈一圈绕到手臂上的绷带直接扯下,想也不想扔到地上。
“师父,来。”
他举起胳膊,笑得眼角往下垂。
他这副架势,就好像送来的不是他受伤的胳膊,而是可口的食物。
我抬眼瞥了他一眼,把他的袖子挽上去,在手心间运势水气,清理翻出血丝的伤口。
“嘶——”华火一边笑,一边开始把胳膊往回收,“师父,疼。”
“你还知道疼,瞧你昨夜冲锋陷阵的势头,我还以为你无坚不摧呢。”我看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火。
“轻点,轻点。”
我抽出绷带,垂下头,往下绕。
“师父…”他跟着我低下头,温柔的吐息洒在我的左上方,声音有些毛刺刺的。
“嗯。”我挽起他另一个袖子,抬起头,脸正好和他的鼻尖擦过。
他的脸惊得往后缩了一下,耳朵往上充血色。“这么突然抬头…”他撇开眼。
“你凑得这么近干什么,给你的胳膊包扎,又不是给你的脸包扎。”
我甩开绷带,从另一侧臂膀往上绕。
“师父,我凑得这么近,你难道没有什么感觉么?”
“你想要什么感觉?”扎完绷带,我把他的袖子放下。
“就是…”他挑起眉,“怎么说呢,老树开花…不是,不能这么说…就是…”他开始举起手比划,“我给你念一段我曾经在小说里看到的句子——‘他的心中好像有一滩蜜糖化开,晕染开来,深达内心的每个角落’。”
“就是这种感觉。”念完后,他也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头,开始回味那句话,“好像又不对。”
“你这是看得什么书?”我靠在车厢上,“蜜糖怎么会在心里化开,内心又怎么可能有角落。”
“不…我们不管这些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看向我,“莫狂澜,你能懂吗,就是——甜。”
“心里觉得甜?”
“对。“他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车帘被外面的手顶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师弟说得对!五脏六腑里,就属心和肾最好吃,带点儿甜味,但心不如肾甜,总体来说还是腥味儿居多。”
陆审言说得很认真,认真到我都快忘了刚刚华火到底为什么要提到心。
“陆审言——”华火直接抄起桌子上的整盘盐水肉,“拿着。”
“好嘞!”陆审言紧紧地接住盘子,揣入怀中,放下帘子。
车厢外传来风声,似羌笛又似鸟叫,比作夜的风柔和了不止一点。
“师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华火坐直。
“你说。”陆审言在车厢外喊道。
“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剧本上读到的,书里的女主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没有人能理解她,甚至所有人都恨她,她曾经被很多人背叛过,所有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做得不错,是该不再相信。”我靠在车厢上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两千年…”华火说话的声音很低,莫名和马车外的风声和契合,“有个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
“烂俗话本的开头。”我说道。
“少年一开始很讨厌她,也跟其他人一样不理解她,一直想要逃离她。”华火垂眼,“但是在相处中,他逐渐开始看到女主的闪光点,就譬如说书上说她无恶不作,但其实她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只不过是带着过往,活成了一座孤城,一点都不幸福。”
“不幸福?”我应道,“那她肯定活得很不舒适,要不是不够强,要不是就是没银子。”
“都错了。”华火摇头,“她很强,强到这世间几本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也不需要银子这样的俗物。”
“既然舒适,那便是幸福。”
“莫狂澜。”他看向我,“那我问你,你幸福吗?”
我以为他要给我讲故事,却突然向我提问,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幸福这两个字。
幸福二字,左边是幸运的幸,右边是福祉的福,这两样,我似乎一个都不占。
“似乎不。”我说道。
“是啊…书中的少年知道那个女子并不幸福,虽然她很强,过得也并不担惊受怕,甚至可以说很舒适很潇洒,可她终究缺少了一样的东西,让心中的孤城越孤,酒更涩。”
“什么东西?”我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是情爱…这也太俗——”
他没让我说完。
“是希望。”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没有希望,哪怕在艳阳天,身上也是冷的。”华火虽然在说故事,眼睛却盯着我。“没有希望就没有牵挂,没有牵挂这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只是背负。”
“莫狂澜。”他唤道。
“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口中的‘女主’是我。
“在剧本里,身为男主的少年跨入了女主的世界,带来了生活的灿烂色彩。”
“嗯。”
“你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希望吗?”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眼眸暗沉沉的,像是赌着他所有的认真。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就这么直直地互相探视对方的眼底。
说实话,他的小心翼翼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觉得从胃里面涌出一股久违的暖流。
虽然没有他说得‘心中如同有蜜化开,心里都是甜的’,但确实让人觉得有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华火垂下头,手撑在我身后的车厢上,慢慢地向我靠近。
他手臂很用力,素白的绷带上往外渗透血点,小小的,红红的,却很显眼。
我一下就清醒过来,伸出手,抵住他的额头。“你刚刚说错了。”
“嗯?”他不解地定住。
“你刚刚说‘那女子虽然被说成无恶不作,但其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是。”华火点头。
“你错了。”我坐直身,“她杀过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她真真切切地杀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我几乎能想起当时的摇晃场景,头开始作痛。
“杀了我,狂澜,我求求你。”
“杀了我!”
“快杀了我!”
“…….”
“莫狂澜,你怎么了?”华火握住我的手腕,轻轻地摇晃。
我从回忆中惊醒,慢慢将华火的脸重新纳入眼帘。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画面了,但今天偏偏又在这时被挖出来,发霉而陈旧的记忆,在阳光中无处遁形。
“没事。”我应道,“就是有些头疼。”
我拿起桌上的小酒杯,直接把晃悠了一路的酒水吞咽下去。
“没事。”
我对着自己说。
吞咽酒水的同时,试图把发霉的记忆也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