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9

　　2017年1月， 冬。

　　黑漆漆的房间里，手机闹铃正不停地狂响，对面床的陈媛躲在被窝里， 脑袋也随着铃声嗡嗡作响， 最后迫不得已探出头喊道：“小灿， 芮灿， 芮大妞！”

　　连喊了好几声，对面的床铺终于蠕动了一下， 随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到处摸寻，终于摸着了手机，随手向上划了一下，刺耳的声音终于消泯，房间又恢复寂静。

　　可没消停几分钟， 某人慢慢苏醒，然后从床上坐起来， 眼睛都没睁开，便开始麻木又利索地往身上套毛衣。

　　陈媛依旧躲在被窝里挣扎：“你昨晚又熬夜写论文了？”

　　“嗯。”

　　“悠着点，离交毕论还有好几个月，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没办法， 教授下个月末就要去国外交流， 关于西方建筑方面我还有几处需要调整，得在他走之前想法搞定。”

　　芮灿穿好衣服，从手腕褪下彩色头绳，将头发挽起， 走了几步拉开窗帘， 初冬的朝阳争前恐后地挤进房间，她看了眼窗外光秃秃的水杉林， 转身走入卫生间。

　　等她洗漱完出来，朝还在赖床的陈媛催促：“起床了，你还要上班呢。”

　　“真羡慕你不用实习的，直接在教授的研究所工作。”陈媛伸了个懒腰，才慢吞吞从床上翻下来，嘴里直埋怨道，“还有一星期就过年了，今天仍要上班，好丧啊。”

　　“辛苦啦。”

　　“你几号走？”陈媛问。

　　芮灿摁亮台灯，边朝镜子抹着水乳边回她：“明天。”

　　“啥？明天！”钻入洗手间的陈媛听见这话又冒出头，见芮灿再次点头回应，她肩膀一垮，缩回脑袋，“那岂不是我得一个人住宿舍了，不行，等你走后我搬去男朋友那儿住几天，不然得疯。”

　　陈媛敷了面膜出来，绷着脸问她：“嗳，这次教授去国外讲课，有说让咱们谁跟吗？”

　　芮灿摇头：“不清楚。”

　　“你和于敏的希望最大，但我觉得她过于功利，你知道嘛，前几天她还厚着脸皮向我旁敲侧击打听你是否有意向随教授出国交流。”陈媛忍不住八卦。

　　芮灿不禁笑了：“这事都还没影，再说我最近忙一所民国住宅的修缮项目，压根没空考虑这事。”

　　“这事你可别犯浑啊，教授点名了就跟出去见见世面。再说了，你毕论研究方向不就跟西方建筑有关，刚好可以借机搜罗资料去。”陈媛掀掉面膜，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用手轻轻拍打着脸颊道。

　　陈媛这话倒提醒了芮灿，这次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她的研究生导师曹逸安是覃大建筑学系的教授，又任覃大建筑学会历史建筑保护委员会委员，除了一系列闪瞎眼的誉称外，他还是覃市建筑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的主任，并且曾是国外多所名校的客座教授，如果能跟他出去，确实能有足够大的收获。这样一想，她还是蛮动心的。

　　“你不想去吗？”芮灿透过镜子看她。

　　“想啊，可怎么也得让教授瞧上啊。”陈媛念叨两句后突然眼睛一亮，“要不……我最近在老曹那儿多露露脸，没准儿有希望竞选。”

　　“噗，你确定这不是昏招？”芮灿无情地拆穿。

　　“管这招昏不昏，能用就成。”陈媛性子直率，想法都搁在面上。

　　芮灿转身，拎起包打趣道：“我去所里了，期待你随时过来转转。”

　　“等着接驾！”

　　芮灿出了学校，搭乘地铁赶往研究所，到站后随着人流刷卡出来，又走了十分钟拐入一幢设计复古的园门，从左侧的小道绕进偏楼的电梯，碰见熟人一路礼貌地招呼过去，最后在大办公室坐下，打开电脑后便开始赶项目的研究报告。

　　曹逸安低头看着资料从走廊外路过，余光瞥见芮灿，停下脚步喊道：“芮灿。”

　　芮灿听见声音转头，笑着打声招呼：“教授。”

　　“出来跟你谈个事儿。”

　　她合上笔记本，推开椅子起身，随曹逸安走到长廊尽头的窗台下。

　　“住宅修缮的报告出来了没？”

　　“已经收尾了。”

　　曹逸安点头，随后又问：“二月下旬我会去墨尔本大学交流，想带两人出去，你怎么想？”

　　芮灿一愣，墨尔本大学？

　　“怎么了？”曹逸安察觉她有点儿意外，问道，“你有安排？”

　　芮灿摆手：“不是。那教授另一个人选是？”

　　“于敏吧，待会儿我找她谈谈。”

　　芮灿想陈媛的计划估计要泡汤了，点点头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哪天回家？”曹逸安交代完正事，与她闲聊起来，“你爸已经打电话到我这儿，要求放人了。我难道是把你绑在这里？他劈头盖脸地指责我压榨学生的劳动力，说要过来领你回家。”

　　芮灿羞涩地笑了，这会儿倒像小辈似的随意了几分：“曹叔叔，我爸那估计退休在家，闲得无聊才拿我当借口想约您见面。”

　　曹逸安被她这话逗乐：“大学时候你爸和我住一个宿舍，就水火不容，掐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得亏你不像他。”

　　芮灿笑笑没作声，她爸当初得知自己的研究生导师是曹教授时，郁闷的连着一星期没理她，后来才知道他们年轻时候，曹教授与自己爸妈的爱恨情仇都能写本《风花雪月的那些年》了。她见到曹教授后更敬佩自己母亲，竟然放弃衬衫西裤、睿智儒雅的曹教授，与整日在家趿着拖鞋、懒得捯饬的老爸结了婚，所以感情的事谁说得清呢？

　　聊了没几句，曹逸安便转身离开，芮灿回到办公室工作，忙碌到傍晚才结束，将报告邮件发给教授后瘫在椅子里，闭目休憩片刻。

　　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芮灿接通：“喂。”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那头传来男人愉悦的声音。

　　“好啊。”芮灿笑回，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加上陈媛。”

　　“行，老地方，学校后门的川菜馆。”

　　下班后，芮灿赶到学校附近的地铁口，没等一会儿就望见陈媛满脸笑容地乘扶手楼梯上来。

　　“啥情况啊？李勋请咱们吃饭？”陈媛问道。

　　芮灿耸肩：“不知道，见面了问问。”

　　两人赶到川菜馆，一进门就瞧见坐在餐桌旁边，模样斯文的年轻男人，短发戴着眼镜，穿了件灰色毛衣。

　　“这里。”李勋看见两人，抬手招呼。

　　芮灿挨着陈媛坐下，脱掉羽绒服搁在空板凳上，刚回头听见李勋问：“你们想吃点什么？”

　　“随便。”芮灿答。

　　陈媛倒是看出点苗头了，问他：“突然请吃饭，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芮灿见他推了下鼻梁的眼镜，忍着笑意的模样瞬间恍然，惊喜道：“你留校的事定了？”

　　李勋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嗯，数学系。”

　　“牛！”陈媛朝他竖起大拇指。

　　李勋当时收到录取通知，确实激动了会儿，但很快就想第一时间告诉芮灿。他看向坐在腾腾热气后面的女孩，面庞仍像刚入高中那儿清秀白净，冲自己笑时又寸寸心动。他伸手为芮灿倒了杯热水：“你论文的事怎么样？”

　　“别提了，卡在现代建筑发展的逻辑体系了。”说到这个芮灿就头疼，突然想起早上教授说的话，偏头对陈媛道，“对了，我答应教授去墨尔本了。”

　　“真的啊！”陈媛激动得嗓子一亮，但随即又听见她说“另一个是于敏”时脸上笑容尽敛，颇为沮丧，“我这还没来得及献殷勤，就被打入冷宫了。”

　　李勋听到心里磕了一下，抬眸看她：“哪所大学？”

　　“墨尔本大学。”芮灿吃着嫩豆腐，头也没抬地回。

　　李勋心里不是滋味，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墨尔本建筑都是各种风格杂糅一块的，好想去看看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陈媛一心憧憬美轮美奂的哥特式建筑，越想越觉得难过，“小灿，要不你多拍点照片给我解解馋。”

　　“行。”芮灿爽快答应。

　　三个人在拥挤的小饭馆里，吃着热腾腾的火锅，闲聊近日琐碎的小事，一餐饭竟吃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是李勋结账的，他们仨儿刚出餐馆被外面袭来的寒风冻得直打摆子。

　　“今天谢谢请客了。”芮灿笑道。

　　“应该的。”李勋挠了挠后颈。

　　“那我和陈媛先回去了。”芮灿朝他道别结果走了几步被喊住，回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李勋瞧了眼陈媛，后者识时务地眼珠子一转，揣着聪明装糊涂：“小灿，我男朋友刚才说过来找我，就不陪你们，先撤了。”

　　“嗳——”芮灿还没来得及出声，陈媛丢下一声“再见”就溜没影了。

　　“我们走一会儿？”李勋试探性问。

　　芮灿觉得今晚李勋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在意，点点头答应。

　　两个人从学校后门进去，沿着人工湖附近的垂柳小路徐徐散步，李勋沉默半响开口：“你哪天回家？”

　　“明天。”

　　“我得大后天了。”李勋遗憾不能一同回城南，可问完又陷入尴尬，不知如何找话题接着聊，心里一直惦记着方才的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见快到女生宿舍时，他咬咬牙，快走了两步绕到芮灿的前面，将原本揣在兜里的双手放出来，局促不安地垂在身侧，眼睛盯着她看。

　　芮灿被他反常的举动惊愣住，失笑问：“怎么了？”

　　“芮灿。”

　　“嗯？”

　　“我——”李勋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跳出嗓子眼了，努力说服自己冷静，面对默默欣赏多年的女孩，最后还是磕巴了，但刀架在脖子上，不管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最终鼓起勇气向她坦白，“我喜欢你。”

　　突然四周安静极了。

　　芮灿眼睛倏地睁大，笑容凝固在嘴边，随后缓缓收拢，垂眸认真想了片刻，平静又毫不犹豫地回答：“谢谢，可我有喜欢的人了。”

　　李勋听见答案的那刻，原本闪亮的眼睛瞬间暗淡，紊乱的心跳也渐渐沉了下去，见气氛尴尬还故作洒脱：“我知道，所以想争取最后一丝机会。”

　　“抱歉。”芮灿心有愧疚，但仍觉得这事得如实坦白，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李勋摇头：“别有负担，我还得谢谢你这么爽快地给我一个了断，让我彻底死心。”他明明心酸得不行，面上仍然维持笑容，有些人，始终无法打破安全距离。

　　“那我先回去了。”芮灿不敢多呆一刻，怕两人尴尬不已，提出再见。

　　“嗯，晚安。”李勋抬手与她告别，见她要进楼时忍不住喊了一声，等她回头笑道，“芮灿，你也该与过去的人告别了。”

　　芮灿怔住，她听出李勋意有所指，最后冲他一笑，随即进楼。李勋看着她消失在眼前，站了会儿背过身离开。

　　芮灿推开门，看到陈媛正穿着棉睡衣与男朋友视频，见她回来了就匆忙挂断电话，一脸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芮灿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溜这么快？”

　　“哪能啊，怎么？李勋他跟你说什么了？”陈媛恍然，“莫非跟你告白了？”

　　芮灿立马狠狠瞪了她一眼：“还说不知道？”

　　“冤枉呐！可不是他事先和我串通啊，是他意图太明显被我看穿了好吧。”陈媛瞧她丝毫没有被表白后的欣喜，问道，“你拒绝了？”

　　“不然呢？”

　　“你傻吧。”

　　“……”

　　陈媛从床上一跃而起，盘起腿大有给她细细分析一波的架势：“李勋人聪明又能干，是！ 作为理工男轴了点，没啥浪漫细胞，但对你一向都挺好的，况且你俩从同一个高中又到同一个大学，多有缘啊，人家家庭条件也不错，你为啥不接受？”

　　芮灿听她将李勋里里外外点评了一番，忍不住笑了，最后眨着眼睛歪头道：“我喜欢帅的。”

　　“……”陈媛翻了个白眼，捡起抱枕朝她砸过去，“认真点。”

　　芮灿接住搂在怀里，听话乖乖坐直，然后清了清嗓子缓道：“我拿他很纯粹的只当同学和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那你对谁有男女之情？”陈媛恨铁不成钢地怼她。

　　芮灿心里浮现出一个人，但转瞬化散成残影，她站起身去洗漱，朝身后一直追问的人丢下一句话：“遇上不就知道了。”

　　芮灿挤了牙膏，抬头时望见镜子中的自己，27岁的她早已褪去青涩，五官越来越成熟明丽，可心里的那人却一直停留在18岁。她心里回荡着李勋的那句“你该与过去的人告别了”。

　　是该告别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尧不在的一章，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