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继位

  整个蔺都因着怀德帝的薨逝,悄无声地笼上了一层阴霾。凡是在各省各部当值的,约着礼制,都得在停灵后守在观德殿哭悼。

  戚如珪远远跪在七贵队列中,听前头的太后哭得肝肠寸断。对此她早已麻木,心里掀不起半分波澜。戚如珪的痛觉,早随风埋葬在了燕北大雪里,再如何的伤心,都不会是伤心了。

  顾行知披麻戴孝地四处乱瞟,亦分不出心思去难过。怀德帝一朝升遐,合宫浸在这无边伤痛里,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岁宴上太后是如何杀伐决断,当初当着文武百官最狠的人是她,如今在场哭得最凶的也是她。

  虚伪至极。

  顾行知冷叹了一声,见旁边的衡王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颗眼泪。他低声说:“也是辛苦殿下了。”

  衡王蘸了蘸唾沫涂在眼角,说:“应该的。”

  两人嘤嘤作势哭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哭得伤心的,譬如傅临春。众官员里,他的眼泪最多。只是只有他自个儿清楚,自己哭得这样厉害,并不是为着怀德帝,而是心疼自己的侍郎之衔。

  陈铨御前行刺,太后断不会就此搁下此事。不用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动手,太后自个儿就可以查到自己身上。毕竟这陈铨进京,一切都由他手下的人接应打点,还扯上了柳穆森一起,今后怕是也难再叫得动他了。

  傅临春一边想着,一边随着群臣低下头去。前头骚动声微起,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顾行知说:“这是怎么了?”

  衡王道:“太后晕倒了。”

  “快传太医!”

  柳穆森朝外喊。

  衡王暗笑了起来。

  ………………

  太后旧病突发,众老臣围在身边,寸步不离。

  怀德帝薨天没多久,宫内必得尽快扶位新君。只是太后这两日一直按住此事不提,现下自己也病倒了,众臣子替她着急,都等着她一声令下,尽快安定新君事宜。

  太后卧在床上,瞅着外头雾蒙蒙的天,说:“你们不必问哀家允不允衡王继位了,哀家还有其他选择吗?”

  太公沈清禄佝偻着背,恳切道:“于情于理,衡王都是最佳人选。”

  太后紧拽着锦被,心有不甘地说:“你们这群老臣,死守着规章礼节,一点儿不懂得变通。怀德走得好啊,这一走,倒成全了李恒景那小子!”

  沈清禄身旁的沈清平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成规矩,不能成方圆。太后还会是从前太后,衡王勤勉克己,仁孝慈爱,微臣相信,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后哼了一声,说:“叹只叹先帝子嗣稀薄,只得三子一女。除了早夭的恒云,就只有恒权,恒景,与恒英。恒权如今先哀家一步去也,恒英也远渡瀛洲三载有余,哀家看着这满宫里乌泱泱的人,除了风家丫头,其余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太后掩面自泣,泪满衣巾。

  沈清平说:“太后保重啊,您不是还有咱们吗?若是衡王德不配位,微臣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太后颤声道:“要你们有何用?新岁宴上陈铨行刺,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若非风长使与那戚家女护住哀家,只怕现在哀家就要一同陪怀德躺在观德殿的金棺里了。”

  众臣语塞。

  “太后,该用药了。”风阁老端着碗走进来,见老臣们跪在床前,面色都不大好看。

  风阁老说:“这是衡王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里头多加了一味人参,衡王一片纯孝,实乃感天动地,惹人涕零。”

  太后听出了风阁老这是故意在拐着弯嘲讽衡王,她像是寻到了同类一般,微笑道:“那可不,衡王一片孝心,哀家又怎能不成全了他。”

  风阁老说:“太后圣明。”

  众老臣皆流了许多汗。

  太后说:“就这样吧,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风阁老将碗接回到手上,转身对沈清平与沈清禄说:“太后乏了,还请各位先退下吧。”

  众人轰轰隆隆地往外走。

  沈清平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清禄拂了拂袖,语气微妙道:“衡王有福气咯。”

  ………………

  顾行知陪衡王哭了好一会,跪得有些乏。

  他趁着大殓的空档,带着左靖一溜烟儿地跑到宫外头吹风。

  适逢大雨初停,雾泽云散,青天散开微亮晖芒,照得满庭石阶光影绰绰。

  顾行知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走得有些远。他路过一别苑,里头像是荒废了许久。

  顾行知寻思着,这地儿离太后宫里最近,她是最重脸面的人,怎么会由得这别苑荒废至此?他提步走进,探头一看,不曾料到戚如珪也在里头。

  她挽着发,双足悬在一架老秋千上,缓缓荡着。有风刮过,将满枝杏色吹落在地,花骨朵儿的残瓣粘在戚如珪眉角发梢处,这模样竟看呆了顾行知。

  戚如珪回过头,见他一脸痴凝,忙从秋千上颠了下来。顾行知痴了许久,晦晦道:“这是咱们小时候一起抢的那只秋千。”

  戚如珪眼神一漠,抓住秋千绳一步也不肯让。

  顾行知说:“还跟小时候一样。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戚如珪将手从秋千绳上缩回来,只字不吐。

  顾行知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又说:“我那天去你家,并非是为了故意跑去羞辱你……”

  戚如珪背过了身。

  “我知道你如今厌透了我。”顾行知叹了口气,摸着袖口,悻悻道:“我也承认自己对你心怀恨意,可……可我也还不至于要你死……”

  戚如珪微微侧过了头。

  顾行知摸了摸后脑勺,憨憨说:“我若真想要你死,在春水江边,就可以一刀取了你性命。”

  戚如珪抬起头,露出一脸冷冽,她说:“你合该那时候一刀杀了我,这样我也不必日日心惊胆战地活在这世上。你知道我走到现在,下了多大决心,花了多少心力,谁不是经历过那非人的过往,才有了如今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你说我浪荡,说我轻浮,说我不知廉耻,那你可知,脸面于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戚如珪凄然一笑,摇了摇头。满身红衣随风乱摆,如跳动的焰火。

  顾行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想你死。”

  戚如珪坐回秋千,兀自荡着,嘴上哼着歌。

  是《定鞍山》。

  顾行知恍然一悟道:“原来你会唱。”

  他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笑,又说:“是不想唱给我听吧?”

  戚如珪的歌儿哼得更大声了。

  清扬的曲声荡满枯园,满地乱石花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顾行知横耳听着,心中苦涩——多么曼妙的歌喉啊,却没有一句是唱给他的。

  顾行知退出了园子。

  ……………………

  傅临春难受了好几日,直至先帝盖棺进陵,还没等到太后问审的旨意。

  大内里头,似乎都忘了追查陈铨一案,所有人都在忙活先帝出殡与衡王登基的事。蔺都分成了两派,一派忙着恭贺衡王,一派忙着料理先帝。

  傅临春不怕刀子落下来,就怕这刀子一直挂在头上,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来。为此,他连着好几天都食欲不振,待在府里愁得心痛。

  这一日,刘汝山上门来找傅临春吃酒,见他一脸郁色,还以为他还在为着先帝薨天而伤心。

  刘汝山是个没心眼的,他只对傅临春道:“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去了之后,开心似神仙。”

  傅临春兴趣寡寡地逗着碗里的蛐蛐儿,说:“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你别再开解我了。”

  刘汝山凑近一笑说:“那当真是个好地方,也是我近日才发现的。我这不是看你这几天愁眉苦脸的,想着带你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来着。”

  傅临春说:“你明知我不近女色,还费这功夫干什么。”

  刘汝山拍拍大腿说:“我不是要带你去青楼,哎呀,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

  没等傅临春开口,刘汝山就对外头候着的人说:“即刻备马,我们去西市!”

  “去西市做甚?”傅临春下意识捂了捂口鼻:“那边可是贱民署,成日臭气连天的,我每次路过,都能被那街上的粪水熏晕过去。”

  刘汝山笑了一笑,满眼放光地说道:“贱民署又怎样,里头有的是乐子。”

  二人不多废话,旋即出了府。傅临春觉着,既然都出来了,跟着刘汝山看一看也无妨。何况他还搞得这样神秘,也不知贱民署里,到底有什么乐子。

  马车很快抵达西市街口,傅临春捂住口鼻,丧丧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刘汝山带他别了家仆,拐进一条小巷里,而后又绕了半刻钟,才在一家典当铺前停下了脚步。

  傅临春说:“典当铺蔺都多的是,这家有何特别?”

  刘汝山神秘一笑,说:“你进去就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铺子,算账的掌柜见来了贵客,忙对刘汝山说:“官爷里头请。”

  刘汝山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傅临春一路向内走。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傅临春原以为这铺子地窄屋小,不甚稀奇,却不曾想在内屋一堵墙背后,竟连通着一条深邃地道。傅临春跟着刘汝山下了地道,听见石室里一阵喧嚷,像是有人在赌钱,空气中满是铜臭味。

  傅临春说:“要不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我待着瘆得慌。”

  刘汝山挽留道:“来都来了,你不进去看看?”

  傅临春说:“这不就是个地下赌场,你身为御林军统领,也算有头有脸的人,怎的还来这种地方。”

  刘汝山哄笑说:“这不来找乐子吗?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寻常赌场。”

  “不是寻常赌场?”傅临春意感不妙。

  刘汝山道:“寻常赌场,不外乎赌钱赌财,来往些金帛银两,唯独这里不同,这里赌人。”

  “赌……赌人?!”傅临春面露惊骇。

  “分地每年都会向大内送选贱籍杂役,以做充军之用。只是经由禁军府初筛后,难免会有些体格羸弱者落选。于是就有专门的倒爷将那些落选杂役送进地下赌场,以赌资的形式开价出售。别人花钱买下他们,多半充作家仆奴隶,有部分人好那一口的,就买回去当狗一样教着,挂个铃铛,趴在地上学汪汪叫,甚是逗趣。””

  傅临春冷汗涔涔道:“要不还是回去吧,我不想听下去了。”

  刘汝山拉住他,说:“别啊,既然都来了,就当陪我看一看了。”

  傅临春悻悻地往里走。

  他抬眼一看,只见一四四方方的石台子上,正站着一排贱奴。他们带着镣铐,各个面色枯黄,一看就是饿了许久。傅临春横眼扫了一遍,似有似无地闻到一丝花香。

  掌事的倒爷挥起鞭子嚷:“快点!有贵人来了!都给我打起点精神!”

  众奴哀了几声,纷纷抬脸看向刘汝山他们。

  刘汝山走到一少年面前,说:“多大了?”

  “十……十……四……”少年目露惶恐。

  刘汝山说:“会狗叫不?”

  傅临春劝道:“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刘汝山自知无趣,走到一位稍显成熟的男子面前,凶狠道:“那你会狗叫吗?”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干瘪道:“不会。”

  “妈的!装什么情调!”刘汝山一把抓起他腰间的香囊,嗅了嗅说:“一个贱奴,还有心思采花制囊,喷这么香给谁闻?”

  那男子咬唇不语。

  傅临春说:“你叫什么名字?”

  “裴云……”那男子垂着眼,语气甚微,“求官爷……求官爷将它还给我……”

  刘汝山一看那香囊也不值钱,“啪”一声将它扔回在裴云脸上。

  “你这脸怎么了?怎的这样吓人?”刘汝山看着他那张伤痕密布的脸,面露一丝厌嫌。

  裴云哑着嗓子说:“家中变故,受了场火,烧着了。”

  “可惜了。”刘汝山回头看了看傅临春,对他说,“我觉着他眉目不错,若是没有这些伤,一定也是个清秀之辈。”

  傅临春笑了笑,盯着裴云的香囊,文绉绉道:“芝兰生于泥淖,不以无人而不芳[1]。你虽身为贱奴,却身佩花香,品调不俗,祖上可是做什么官的?”

  裴云摇了摇头。

  刘汝山说:“你跟一个贱奴说话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样面貌可怖的丑货,怕是也没人敢要。”

  没人吗?

  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临春勾起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刘汝山住嘴。他只看着裴云的脸,淡然道:“多少钱,我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原句是“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出自《孔子家语·在厄》,此处为贴合语境,做了细微改动,特此说明。

  谢谢各位观看!

第17章 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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