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每一年夏至过后,我就会开始抽时间去游泳,这是我从上中学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炎炎夏日的午后,无所事事地泡在游泳池里是我唯一喜欢的运动。
“我总以为你四体不勤,没想到你游泳倒是游得很好。”程连悟说。
“我总以为你五音不全,没想到你唱歌倒是唱得很好。”我反唇相讥。
程连悟笑,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游泳时的休息间隙,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他袒露着上身,他那宽阔的肩和厚实的胸膛令我的脸发烫。
于是,我别过视线,看向碧蓝的水中央。
这是一家环境很好的健身房附带的游泳池,工作日的午后,里面人很少,以前我一直在工体那边游泳,因为程连悟说要一起来才换到这个地方。
“连悟哥,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拿不定注意。”一侧身,我的眼睛又生生地撞上了他还挂着水珠的胸膛,于是不得不避开他的眼睛。
“说来我听听。”程连悟的气息太近了。
我们挨身坐在游泳池边沿,两个人的小腿都浸泡在水中。
这时候,他的左脚忽然轻轻地踩到我的右脚上,感受到他的力道,我的脚用力地撑着他的脚。虽然说是在水中触碰,可我仍然感觉到就像被一道高伏电流击中,即便如此,我却不想挪开自己的脚。
游泳池室内有空调,并不像在工体那边一样闷热、潮湿。
我们都是皮肤很白的人,不过因为程连悟的腿上都是毛,所以衬得我的腿格外地白皙。
他还在轻轻地触碰着我的脚,若即若离地。
于是,我抬起自己的左脚,压到他的左脚上去,接着就像叠罗汉一样,程连悟将他的右脚也放上来。
我没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鼓起勇气看向他。
这样的触碰其实是很危险的,无意间,我瞥到程连悟已经不能自持。
“不准看!”他呵道。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的脸一阵热辣。
“你的事情下次再说吧,我先去游一圈。”扑通一声,他已经下了水。
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想放开我,他脚上的力道带着一种缠绕的余韵,但是这时候他不得不下水隐藏自己的窘迫。
好几次,我们都到了这样临界点,结果总是要么地点不对,要么被人打扰,贴面膜的那次啦、被杨阿姨刺激到呕吐的那天啦,以及这一次,我还以为他会起身带我离开游泳池,结果并没朝我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告白他尚且要准备那么久,所以,我并不着急,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待下去。
为了驱散心头的胡思乱想,我也扎入水中,这个时候,我不想靠近他,于是便朝他的反方向游去。
其实,刚才我是想跟他说的是父亲要我改姓的事,结果他伸过来的左脚打乱了我的计划。
父亲的请求从四月初到现在一直在困扰着我,我清楚地知道,我内心是想拒绝的,但是,我实在找不出有力的拒绝理由,已经习惯现在的名字和害怕麻烦这种说辞太虚弱了,父亲一定会继续软磨硬泡。
第一次一起游泳回来之后,我和程连悟差不多有三天时间没有见面。
这是自从广州回到厦门之后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
不太确定这是所谓的倦怠期还是他需要时间冷静,我还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并不会为这种忽然的疏远而感到不安。
在感情之中,有时候距离是一种保护,我们不可能一直保持着激情,所以这样短期的分开并反而能让彼此有时间将过去沉淀,以及对以后产生新的期待。
趁这段时间,我去见了我父亲。
我已经不想再询问程连悟对父亲要求我改姓的意见了。
为了避开姜青禾,父亲让我选见面的地点时我特意选了他的学校。
那一天我出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正是一天气温最高的时候,虽然我没有车,但好在即便是出岛也不会显得特别远,坐上出租车,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到了路远菁英学校的门口,结果我却被学校的保卫拦在门口。
“闲人免进!”长得有点凶的胖大叔说。
我没与他浪费唇舌,打了两个电话,父亲都没接,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刚开到校门口的那辆车子停了下来,车窗随即摇下。
“阿秋,你怎么在这?”
是我表哥,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喔,我来见我爸,结果在门口被挡住了。”
“快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其实,因为没能打通父亲的电话,加上有点中暑的症状,我犹豫着要不要改天再见父亲。
“站在太阳下多热呀!”表哥催促道。
于是,我上了车。
“对了,后来也没再跟你联系过,你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早好了,只是轻伤。”
“不知道舅舅有没有跟你说过,青禾最近在看心理医生。”
“没有的,怎么样,青禾姐要紧吗?”
“医生判定她有轻度精神分裂,不过比较头疼,她并不配合治疗,一直坚持自己好得很。上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没看好她。”
“樾哥,那不是你的错。”
“现在只能尽量避免让她再受刺激。”
“是喔。”
“我们打算去美国待一两年,应该不久就要出发。”
“这样也挺好的,厦门太小了,大家还是难以避免地会见到。”
“所以,阿秋你能够来舅舅身边吗?”
“诶?”我一惊,难道父亲已经把那件事情在家里说开了吗?“这是我跟我爸之间的事情,樾哥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我们家人丁本就不旺,要是我再去了美国,舅舅身边就没有什么帮手了。”他苦苦一笑,我们已经到了停车场。
然后,他带着我,当我们走出停车场的时候,我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已经到了一会儿,现在和樾哥在一起。”我说。
“那你让他带你到我办公室吧,刚才我出去了一会儿,错过了你的电话。”
“嗯,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电梯门刚好打开。
原本,来之前我已经下定了拒绝父亲的决心,可听了表哥的一番话我又有些动摇了,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能成为父亲的帮手,可是如果我改成父姓对他而言是一种安慰的话,其实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损害。
到父亲的办公室,他刚好泡了茶,表哥与我们一道,大家坐在一起喝了几盏茶。
“阿樾,我和秋秋有点事情要说,你先忙去吧。”
将表哥支开之后,父亲开门见山:“秋秋,那件事情你想好了对吧?”
“嗯,想好了。”我点点头,“爸爸,我还是觉得改姓没有什么必要,不论我姓虞还是姓路——”
“秋秋,你先听我说,”父亲打断我的话,“我坦白地跟你说吧,改姓路是你继承路家家业的必要条件,所以你要考虑清楚。”
“爸爸,你挣下来的一切你要怎么安排是你的自由,我的决定就是这样,我要继续叫虞常秋!”父亲强硬的态度忽然又令我铁了心。
“秋秋,你可真是傻呀,路常秋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那是爸爸还没有离开我之前的名字了,就像你抛弃我一样,我也早已经抛弃了那个名字。”
“爸爸从来没有抛弃过你!”
“也许在你看来没有,但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离开就是抛弃。”
“那是不得已,不信你可以问你妈妈我有没有抛弃过你。”
“爸爸,我不太想再纠结已经发生的、无力再改变的事情,你有没有抛弃我,难道我还需要去问我妈吗?”
“没错,过去确实已经无力改变,但是我们有现在不是吗?让我们父女之情重新衔接不好吗?”
“爸,我想你在混淆事情,重新衔接我们的父女之情当然没有问题,而且现在也已经在衔接,但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试图对我加以绑架是在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抱歉,我只能做到维持和你的父女之情,满足不了你让我继承的条件!”
“得了、得了,秋秋我才知道你的心里根本没有爸爸。”他说完低下头,陷入沉默。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面对他这种不讲理的感性话,我还想在说什么,张口却哑然。此时,再多做解释也于事无补,我便起身道别,父亲应该气得不轻,对我的道别置若罔闻。
恰此时,表哥返回办公室,他似乎觉察到我们之间的火.药.味,见我准备离开,他善解人意地说:“阿秋,我送你。”
我不置可否,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
“你和舅舅发生了什么事?”一离开父亲的办公室,我表哥便问。
“就是刚刚你在车上跟我说的事情。”
“所以,你拒绝了舅舅?”
“原来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之前舅舅在家里说过。”
“喔!”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现在我忽然不想再说话。
“阿秋,其实——”
“樾哥,你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其实,改姓对你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你又何必——”
“青禾姐的转变那么大,你对她的感情有改变过吗?”
表哥被我问得目瞪口呆。
“道理是一样的,不论青禾姐怎么变,但她依然是她;我也一样,不论我是姓虞还是姓路,我都是我爸爸的女儿。附加条件的一切只会令情感大打折扣。”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
我已经转身,背对着表哥,“我现在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可阿秋,你走错方向了。”
我没理会,结果我在父亲的学校里迷了路。
走出大楼,兜兜转转绕了半天,即便打开地图导航,我还是没能够找到学校的大门。
似乎正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有两个男孩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偷偷地打量我,于是我抓住他们:“同学,我是新来的老师,找不到学校的大门了,你们能带我出去吗?”
果然十六七岁的男孩是很天真的,他们轻易地上当了,露出很乐意给我带路的笑脸,一路还问我教什么科目、是哪个年级的老师、什么时候来的、学校里来了这么美的老师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现在的学生直白得可怕,他们的问题多到让我脑袋嗡嗡响。
“哇,教语文啊,那老师能不能给我补作文?我的作文真是没救了。”眼睛很好看的男孩说。
“那你多看小说。”我随便敷衍他。
“老师别逗了,他连看漫画都嫌字多!”戴眼镜的男孩子推了他同学一把。
“老师,我想留级等你,今年你教高一的话,明年你就教高二了对吧?”
“我应该不和学生一起升级。”
有他们带路,拐了几个弯,远远地便能看到学校大门了。
“行啦,谢谢你们!”
“老师我们送人一向送到底的啊!”
“不必了,你们快学习去吧。”我挥挥手,将他们留在夕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