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咦?我迅速读完奏折,顿时呆滞。
这不是如今的朝臣呈给皇上的折子,而是昔日宁王写给先皇的折子,乃是景德十五年,宁王求娶相府三小姐齐音为正妃的奏折。
皇上,曾经想要娶我作宁王妃,并且还曾上表先皇求亲?我被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奏折,生怕是自己眼花。
「朕将这折子有心放在那里,你倒是真一心一意地看那话本子啊,只是你既然如此沉迷话本,怎还有闲心烧了朕的屏风,捞完了永絮池的鲫鱼,连训禽处的泼猴你都不放过,这折子放在你眼皮底下,你倒是看都不看,全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思。」皇上看着我呆愣的表情恨不得在我脑门上弹三弹,可看我呆呆愣愣的一脸难以置信到底还是忍下了,转身行至窗前,身影颀长,如临风玉树。
「父皇未准赐婚,因为那时父皇已经私下承诺了杨家,日后若朕登基,将立杨昭儿为后。」皇上背对着我,窗外天光半暗,云霞浸染天边,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娓娓而来的声音伴着若有如无的龙涎香将我周身笼罩,将八年前的往日旧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景德十五年,朕与蓟王已呈水火不容之势,朕彼时并不知先皇心中到底属意于谁,你们都说先皇钟爱母妃宠溺于朕,可朕八岁便出宫建府,于朕而言,所谓父子亲情实在十分淡薄。」
「朕自小有意远离朝局,一直隐忍于王府,奈何退无可退,韩家恨不能除朕而后快,朕岂能坐以待毙。」皇上语气谈到韩家不复先前的悠悠和缓,多了几分决绝狠厉,「既如此,朕绝不会容忍蓟王如此昏庸无能之人登上皇位,所以朕也绝不会对蓟王一党手下留情,所以朕交往朝臣,亲近贤士,展露才能,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剑已出鞘,这天下,朕势必一争!」
「可却有一人,朕不忍伤及于她,也不愿伤及于她。」皇上声音低沉,「朕从伽义口中得知了她许多许多的事情,兴趣而至,也曾笑看过她多回仗义执手的趣事,朕很羡慕她,也慢慢倾慕于她,朕从她十岁起就喜欢她,她活得自在随心,无拘无束,即使后来她在街头巷尾编排于朕,即使后来她家门府乃是蓟王忠心不二的拥趸,朕虽然恼恨但从未想过伤害她,朕依旧很喜欢她。」
「时也命也,朕不可能同蓟王和解,也便不可能同她家门府结亲,但所幸两王相争,如若蓟王登位她自可顺遂一生,那朕便放手看她幸福;如若朕登位,即使她家门蒙难,朕也必会救她于水火,给她一世平安。所以朕彼时能做的,只有让伽义一直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皇上回身看我,霞光在后,皇上眼眸幽深,「但朕错了。当朕知道她竟然同意了杨府的亲事时,朕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朕没办法坐视她嫁入杨府同别人如胶似漆,朕不能忍受,朕嫉妒得发狂,朕错了,朕放不下她,无论如何朕都想要得到她,朕渴望将她拢在自己的怀里,朕渴求的人不可能拱手相让,朕做不到让她嫁给别人!」
「是,朕的确混蛋,的确小人,明明知道你已有婚约,但朕依旧上表,请求父皇赐婚。」皇上将奏折从我僵硬的手中抽走,半举在我眼前,压抑着语气中的沉郁,「但你知道朕做出这个决定何其艰难,你是齐家人,朕却在那个时候求娶你,就如同跪倒在蓟王门下生受屈辱,那样的情势下求娶你,对投入我门下的众大臣无异于动摇人心自损根基。
「但朕还是做了。」
我早被皇上的一席话震得头脑麻木,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如惊雷。
「但那日父皇却把奏折扔回朕的脚下,沉声告诉朕,他属意的未来天子就是朕,而杨府是他为我收为麾下的羽翼,是刺向蓟王一党命门的暗箭,为此,他已经为我择好了未来的皇后,便是杨府嫡女杨昭儿。」皇上看着我,目光久远而荒凉,我心潮翻涌,心底再无法平静,「朕当然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但皇命在上,无论如何,朕都娶不到你作宁王妃了。」
「朕娶不到你,杨轩便有资格娶你吗?」皇上嘴角讥讽一笑,「他有才学有能力又如何,杨轩才是真正欺你瞒你之人,而朕至少自始至终从未有意欺瞒过你,朕将你接入宫中是有朕的私心,但杨轩想娶你入门就没有私心吗,就全然赤诚吗?你若有朝一日得知真相,只怕会哀毁骨立肝肠寸断。」
「朕让你入宫却无法立你为后,是朕愧对初心,但先皇已指婚杨府,即使不称朕心,纵使先皇薨逝,杨府没有手握那道遗旨,朕也不能违背先皇对杨府的承诺,只要无过,皇后之位只能是杨昭儿。」皇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那道昔日求亲的奏折,手背之上青筋隐隐可见,「朕是皇帝,要平衡前朝后宫,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便是只给你一人真心,同你一人生子,此后江山由你我之子承继。」
我心跳如擂鼓,承继江山这样的话皇上就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了?齐家百年来的执念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要被我实现了吗?
「至于蓟王谋反刺杀一案,当日情形有异,那刺客朕认识,乃是蓟王数年亲随,蓟王可没有那熊心豹子胆敢刺杀朕,所以朕右臂虽被划杀,却隐瞒未发,朕可不想如了那幕后之人的愿。」皇上将奏折放在书架之上,目光冷冽语气傲然,「但朕就让他们查,放任事情发展,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朕抓住,朕倒想看看是谁胆敢做出这么大一场戏来!」
所以皇上并没有设计想要陷害蓟王,更没有想要诛灭蓟王满门?还间接算是为了维护蓟王隐瞒了受伤的真相,我想起自己进殿来时又是摔玉又是骂诨话的,一时口干舌燥,四处想找条合适的地缝钻进去。
二十九
「朕解释的足够明白吗?」皇上放下奏折后回到我身边,勾起我的脸面色肃穆不苟言笑。
「有理有据,十分明白。」我红着脸连连点头,冲动了,真的是冲动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回我倒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狗头嫔妃,实在窘迫。
皇上微不可察地歪了歪头,目光探究,伫立不语,全然没打算轻易放过我。
「是臣妾误会皇上,辜负皇上前前后后一大片苦心,皇上英明神武一点儿也不混蛋,臣妾才是小人之心,臣妾知道错了。」我继续忏悔,小心地拽着承元止的衣角道歉,把语气放得十分认真诚恳,「皇上心胸宽广有如大海,海乃百川,臣妾就是清浅水洼,不值一提,那大海可以不和水洼计较吗?」
可皇上的脸色丝毫不为所动,一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让我心中生出一种纵使说破了天,今天也决计逃不出承元止手掌心的感觉。
捅了个大篓子收拾不了了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不说话,是不是刚刚说了许多,累着了?」我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边试探地问着问题边悄悄放开了抓着皇上衣角的手,「那既然累了,臣妾愚笨,不如……唤小夏子伺候皇上,臣妾就不叨扰皇上了。」
说完就想逃之夭夭,承元止此刻捉摸不透水米不进的模样我实在是对付不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避开风口浪尖再说吧!
「怎么卖乖不成就想开溜?」刚跑出内殿,皇上飞快踏出两步,单单用左臂就揽住了我的腰,轻而易举地将我收进怀里,让我扑棱着双腿寸步难行,「这么多年了,就还只会这么一招。」
「一招学好了便够用了。」我干巴巴地回道,奈何我入宫多年脚下功夫生疏了,如今黔驴技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由承元止宰割了。
皇上一路夹着我回了内殿才放开我,转而风姿绰然地坐在了初时给我上药的坐榻前,「朕就算是汪洋也不能轻易便宜了你这汪水洼,朕既然解释得清楚明白了,那你呢,你的事情怎么给朕一个说法?」
我的事情?
我想起皇上出宫之后自己做下的那些越矩逾规的事,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思绪转得飞快,烧了屏风怪那屏风是纸糊的?捞了鲫鱼怪那鲫鱼又肥又大?跑了猴子怪那猴子上蹿下跳?
「你当年心悦杨轩,想嫁他?」皇上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啊,原来是这事。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当年二姐嫁入杨府时,臣妾就说过同那杨家二……杨轩只见过一面,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怎会喜欢他?那门亲事乃是父亲定下的,同臣妾无干的!」我急忙解释,当年母亲试探我心意时会错了意,让父亲以为我有意杨轩,私下里应允了杨轩这门亲事,我可是好久之后才知道的啊。
我对杨轩那次初见,虽无反感排斥,但也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和喜欢啊。
「那你不想进宫,不想做朕的嫔妃?」皇上低眉,声音因为低沉而略显沙哑,复述着我先前的话,他浑身笼罩在一片阴云里,好似随时随地就要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般。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深深觉得自己这张嘴是实在太过随意放纵了,以至于对着承元止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
「那是以前……况且臣妾是误会陛下才口不择言的,气话,全都是气话,真是不知所云,刚刚臣妾说的那一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我一边往死里鄙视自己一边厚颜往皇上身边凑了凑,「臣妾如果不做皇上的嫔妃,又怎么能生出三个那么聪明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可都是承了皇上的荣光啊。」
既然逃不了了,只能根据多年来闯祸坏事的斗争经验,但凡我惹恼了承元止,撒娇避罚时抬出那三个小娃娃向来能事半功倍。
「哼,」皇上果然看上去颇为受用,脸色缓和,但语气依旧十足十的从容冷淡,「纵使如此,日后情急之下也不准说出那般口不对心的话来气朕。」
真是小心眼又腹黑的皇上啊,明明知道那是我气急败坏之下的口不择言,还非得跟我一字一句掰扯清楚。
「阿音明白了,阿音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后不惹阿止生气了。」 我比划着缝住自己嘴巴的模样,态度十分乖巧。我虽小小腹诽了承元止,但也明白言语伤人无形,此番确实是我说错了话恼了他,本该温言软语的认错。
皇上眼中和悦得意的神采真是藏都藏不住,但依旧紧抿着嘴角用眼神指了指被我摔了一地的碎玉,「你还摔了朕的玉。」
惹上小人,真是没完没了啊。
我拾起着那块我仅仅用了一碗斑鸠汤就换来的玉佩愁云惨淡,这玉佩色泽极好样式精致,可如今被我摔成数块无论如何都再难修复了,这可怎么办,「那……那要不臣妾再送一碗斑鸠汤?」
「那玉佩是先皇在朕出宫建府时赐给朕的,朕一向小心珍视。」皇上看着我捧着碎玉想补偿他一碗斑鸠汤时,咬着牙幽幽道。
我的手一抖,差点再次摔了那几块碎玉。
承元止这是过于宠爱我呢还是存心想要坑我呢?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一碗斑鸠汤就转赐给了我?我若知道这玉佩还承载了先皇的孺慕之情,我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敢摔它啊,我现在以死谢罪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皇上好似很满意我这一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神情,终于不再别别扭扭冷着脸同我算账,扬起嘴角伸手搂过我,颇为豁达道,「不过呢,朕觉得你那布兜做得不错,还算可心,要不你再给朕做两个,朕就不计较你摔了朕的玉佩。」
是荷包!荷包!
我心中极力纠正承元止的错误,但依旧老老实实坐在承元止腿上一句话不敢反驳,只剩下疯狂点头同意,现下我怎么可能还计较口误这点错误呢,我那荷包就是缝十几二十个,同先皇绝无仅有的玉佩相比也不值一提啊。
但看着承元止瞧我满口答应后春风得意的脸,我心中感情一时十分复杂,不知道该夸他这个贤皇宽容大度不计前嫌呢,还是该骂他这个庸君重色轻父被美色迷了双眼呢?
总之,大闹兴德殿之事就彻底消弭在了我两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和手指上零星的小针伤之中了。
我虽然日赶夜赶极为用心地绣了那两个荷包,但对于摔了先皇玉佩之事依旧心怀愧疚。承元止打小出宫建府,这偌大皇宫鲜少有什么东西可供他感怀追思亲情,那玉佩于父子情义上来说必然是无法取代的,是以几日下来我依旧郁郁寡欢十分歉疚。
这日我又被承元止拘着给他研墨,虽然觉得无聊且憋闷,但毕竟自觉心下有亏,依旧耐着性子捏着墨在砚台上垂头丧气地打圈圈,打着打着我突然就瞥到了承元止腰间多了个东西,疑惑之下定睛瞧了瞧,承元止竟然系上了一块同先前颇为相似的玉佩!
仿做的?我心下更加愧疚难过了,看来承元止远比我想象中更看重那枚玉佩啊。
「阿止,你着人重新雕了一块?」我仔细打量那枚玉佩,晶莹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虽然玉质相同但是细看之下玉佩花纹却有些许不同,我疑惑,既然承元止决定重新做一块,为何又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呢?
「没有啊。」皇上自顾批阅奏章,神色从容,「这是先皇所赐。」
「嗯?」我愣住,不是重新雕琢的而是先皇御赐的?
「先皇喜赐朕玉,是以朕出宫建府之时,所赐之物之中多为玉器,玉佩尤多,且先皇钟爱羊脂白玉,所以赐朕的众多玉佩也看上去都颇为相似,不怪你一时看错了。」皇上边说边收起了批阅完的奏折置于一旁,抬眼看我黑目促狭,「且先皇每年在朕生辰之日都会赐一对玉佩,多年已成惯例,赐给朕的玉佩块块白璧无瑕,想来先皇期盼朕能做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吧。」
我攥着墨杵的手紧了一紧。
皇上见状,将御墨从我手中小心翼翼抽走,一边置于墨匣内一边心疼道,「小心小心,这可是仲将墨,就这么一块,切不可折断了。」
「呸。」我真是按捺不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怒意,「你故意诓我。」
承元止大混蛋,说什么不会欺我瞒我,分明就是拐着弯的给我下套!还诓我又给他绣荷包又给他磨御墨!
「阿音这么说,朕可就十分冤枉了,纵使玉佩再多也都是先皇所赐,朕怎能不小心珍视,摔碎了朕自然是心疼的。」皇上打量了我一眼看我面色不善,继续将墨匣推远了一些,「只不过没想到阿音比朕还看重那枚玉佩,思虑过重了,这几日朕瞧你心下愧疚太过,精神都不大好了。」
皇上说着就想揽我入怀,我推开他伸出一只手,「你还我一个荷包!」
「那可不行,玉佩虽有许多,阿音绣的漂亮布兜可只有三个,朕可舍不得。」皇上起身避开我伸出的手,转身往内殿躲去。
我怒气冲冲追上去:「承元止你还我荷包!」
「不行,不还。」
「还我!」
「不还。」
……
三十
承元止到底是没有还我荷包,只是解下那块新的玉佩将它系在了我的腰间,告诉我刺杀一案已经有些眉目,或许年后便能彻底查清缘由,让我宽心,不必再时刻担忧长姐会因为谋反之事丢掉性命了。承元止这样说,算是明示蓟州那边同刺杀一案无甚相关了,我便老老实实任由他抱着打了个圈儿,再说不出让他还荷包的话来了,心里甚至还觉甜滋滋的。
果然,承元止讨巧卖乖能屈能伸的本事连我都自愧不如。
因为知道杨家此前原来一直利用齐家之事,我看杨皇后再不复之前的温情。
但我亦明白不管杨家曾经如何背叛欺骗齐家,那都是齐杨两家的私怨,同杨昭儿的皇后之位无碍,同皇家法度更是无关。我照旧本本分分地去凤仪宫请安,只是再不肯在凤仪宫多待一刻,再没有动一下凤仪宫里的逍遥炙。
新建七年,冷风吹了一夜。
新年第一日我自去凤仪宫请安,只是众妃离去,我不慎落在后头,刚刚要踏出凤仪宫,却听到杨皇后于我背后淡淡道:「昔年恩怨,愉妃若能坦然待之,自不必担心齐令会受苛待。」
我猛然回首,对上了杨昭儿寡淡冷漠的目光,她端庄地站在殿内遥遥地看着我,头上飞凤钗耀眼夺目。
二姐齐令?我心一沉,我一直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将杨家之事诉与齐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我二姐齐令已经嫁给杨希,今年秋日更是刚刚诞下嫡女杨如如,彼时二姐传入宫中报喜的信中不仅有初为人母的喜悦,还有对如今细水长流般生活的知足,若不谈从前,二姐现下是欢喜且满意杨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