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慰
暴雨如注, 四围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随行的御医不住地擦汗:“陛下伤情反复,有发热的状况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此处地方偏僻, 只能以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法子,不过就是有人一整夜替陛下用凉水降温。
本不是多繁琐的事。
絮絮垂着眼, 只顾瞧着容璟:“我来吧。”
四喜愣了一下,皇后正挑起帘子进来, 闻言稍稍顿住,而后道:“那便有劳贵妃了。”
絮絮回她:“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回京之路又危险重重, 万事还得皇后娘娘拿主意,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倒是天衣无缝的回答。
皇后也不同她争抢,左右皇帝醒过来之后愿意见着的人也不是自己, 她又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呢。
“贵妃言重了。”说完这句话皇后便离开了。
四喜躬身道:“奴才去打些凉水来。”
絮絮瞧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容璟, 一时间感慨万千。
好在此行是带了御医, 容璟年少征战沙场,万里江山都是凭着真功夫得来的, 行军途中又难免受伤, 是以总会随身带着大夫。
絮絮摸着容璟的脸:“你何苦呢。”
倘若容璟不替她挡那一刀, 那么此刻躺在这里受罪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方才御医替容璟上药,絮絮就在一旁,细瞧之下难免触目惊心。
他身上俱是伤疤, 不拘什么兵器,刀砍的,剑划的,都有,只有露出来的一张脸干净得很, 想来也是上天偏爱他。
絮絮未曾想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从前只晓得为王称帝的艰难,只是,这艰难具现到面前,不免还是有些惊着了。
这般想着竟不知不觉落了泪。
一旁的御医倒是无暇去顾及他,只是泪水是咸的,若是滴在容璟伤口处,倒又要叫他受罪了。
她欠了他莫大的情分。
“娘娘,臣告退了。”御医如此道。
絮絮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容璟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瞧着让人心急火燎的。
四喜送了凉水进来,大约是从什么山间溪泉处取来的,很是冰凉,一指头沁进去,冰得叫人一哆嗦。
絮絮将打湿的毛巾覆在容璟额头上,他似乎是好受些了,面色稍稍好看起来。
四喜就守在外头,等着换水。
一整夜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总算是天亮了。
“陛下醒了。”有人唤道。
大约是营帐简陋不比宫中仆从簇拥,容璟从醒来到现在,营帐内都是很空荡的。
自他坐上帝位之后,再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也是身体退化得厉害,不过区区刀伤竟将他伤得晕了过去。
容璟自顾自地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
他才瞧见旁边站着一个宫女。
没什么印象,许是今岁新进宫来的。
容璟有些头痛,遂问她:“你叫什么?朕躺了有多久了。”
那宫人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来,似有些羞涩,又将头垂下去:“奴婢甘凛微,陛下从昨晚晕倒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时辰了。”
那还不算久。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一直在用冷水替他擦拭身体,冰敷额头。
“你一直在?”容璟揉了揉眉心。
方才这宫人抬头时,眉目依稀有些兰音的影子。
这叫他很是头痛。
甘凛微点了点头,面颊微红。
“朕......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话到嘴边,却又懒得再问下去,瞧那宫女的样子,大约自己昨晚烧得厉害,吐了不少言语。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是四喜的声音。
营帐中有女眷,也用不着他来伺候,因此他便一直待在帐子外头,听着风吹草动。
“请贵妃进来。”
絮絮去熬药了。
御医嘱咐过,炉子上不能离人,絮絮便一直守在炉子旁。
一进来便瞧见容璟同个宫女大眼瞪小眼的。
她心中微有不快。
只是奈何容璟是天子,便是真同那宫女有些什么,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容璟自她进宫后便一直拿后宫当摆设,大约他经过昨晚这一伤,脑子开窍了,知道自个儿怎么也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活。
“陛下好兴致。”她冷眼睨他,轻飘飘地说。
“臣妾去给陛下熬药,陛下到勾搭起皇后的侍女来了。”
都说贵妃清心寡欲,对陛下不甚在乎,谁想到就这么一照面,就开始呲起来了。
甘凛微还是有些害怕的。
毕竟在后宫之中,皇后第一,贵妃第二,而贵妃在皇上心里却是实打实的第一。
容璟抬了抬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立马“哎哟”着叫唤了出来。
若是换了从前,便是胸口钻了个窟窿,容璟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陛下也晓得自己还伤着呢,臣妾以为陛下是金刚之身,都不晓得疼痛呢。”
容璟笑了笑:“哪能呢。”
说着接过絮絮手中的药碗,一口饮尽了。
“还有没有,朕怎么觉得今日的药里,甜中带着酸呢?”
絮絮倒信以为真,特地去闻了闻,当然只闻得一股子苦药味,后知后觉起来,才又哼道:“陛下打趣臣妾呢。”
容璟摇了摇头,余光瞥到甘凛微,蹙了蹙眉:“怎么还杵在这儿呢?没瞧见朕与贵妃在说话么?”
甘凛微立刻赔罪:“求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告退。”
惶惶若丧家之犬。
絮絮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上臣妾去熬药,她说来替皇后娘娘瞧一瞧陛下的情况,原来打了这个主意。”宫女么,自然有点野心的都想往上爬,絮絮倒是能理解。
“她说她一夜都在这儿,朕怎么就不信呢。”容璟的表情十分玩味。
“若是她一夜都在这儿,那昨日朕......”瞧着他似又要说什么荤话出来,絮絮立马止住他:“陛下可是又要胡说了?”
倒可怜了他这个带伤的人,话还没说出口呢,就又被怼住了。
容璟倍感委屈。
可怜兮兮地瞧着絮絮:“朕都这样了,爱妃可不是要好好疼一疼朕。”
没见过那么大还撒娇的。
絮絮兀自摇了摇头,心里倒也好笑。
好似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原来他们两个也不是没有过欢乐时光的,只是大约前尘太过惨痛,有些不忍回忆罢了。
“陛下也莫去怪她了,左右也不过是个痴人。”絮絮这般道。
容璟反而有些不乐意:“若非朕明察秋毫,便让她将你的功劳随便领取了?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说完便唤了四喜进来。
最后还是罚了甘凛微跪在贵妃营帐外,主子不发话便不准起来。
“你呀,这般好心眼下去,迟早叫恶奴往死了欺负你。”话糙理不糙。
絮絮又接着问他:“此处已不安全,且因昨日陛下受伤咱们在此耽搁得也有些久了,不知往后作何打算?”
容璟胸有成竹:“自然是——直捣京师。”
京郊外的三万大军,全掌握于他一人之手,只认兵符不认人,张郑二家又怎会晓得。
只是此回。
“暂时不要告诉皇后。”
数年夫妻,容璟始终都不曾真正与她坦诚相待过。
若是她知晓,也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陛下是说,此一行,陛下早就知道张郑会反,有没有皇后的报信,都无足轻重?”絮絮问他。
容璟叹了一口气:“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那么皇后,便真正是这个局外的人,却一头扎了进来。
京城
张郑控制了整个皇城,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等到陛下回京,定要将你们二人斩首示众!”
那人话刚落地,人头亦落地,金銮大殿之上瞬间鲜血横流,在场鸦雀无声。
“还有谁敢悖逆我?还有谁敢!”郑太师睥睨群臣,冷笑了一下。
“贼子!”有人应声而言,却在开口的瞬间被旁边的卫兵一刀切断了脖子。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如今京城已是我的天下,陛下无命再回来了,你说是不是,殿下?”郑太师抬头望向殿上那人,微微拱手。
那人一回身,扶了扶帽子:“国师所言极是。”
赫然就是平王。
他们三人早已达成协议,若张郑二人助他登位,便封其为国师,共享荣华。
启祥宫
秋蕊扮了多日的皇后,每日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过好在郑太师对这个女儿总算有几分顾怜之意,并未强闯过。
她自小在皇后身边,对皇后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是以假扮皇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要成功躲过郑太师的诘问,自然得多加用心。
“秋蕊姐姐,郑太师又来了。”
每日下朝,郑太师都会过来启祥宫,明里是来问安,其实就是想看一看大皇子和皇后是不是老实待在宫中。
秋蕊平复了一下心情,握了握小宫女的手:“请他进来吧。”
外臣不得直接面见宫妃,是以秋蕊和郑太师说话时一直都有道屏风,这也是能瞒过郑太师的关键。
“臣,郑朝勖见过娘娘。”
秋蕊学着皇后的样子,摔了一只茶碗出去:“今日朝堂之上,爹爹斩了两个大臣,接下来,爹爹是不是要斩了我和禅儿了。”
郑太师顿了一顿:“你与他们岂能一样。”
这些日子来,父女不似父女,回回见面倒似仇人一般。
郑太师瞧了瞧四周围,问道:“禅儿去了哪里?”
昨日禅儿刚被送上广贤寺。
皇后一早将大皇子的后路安排妥当,大皇子是皇后的命,她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只是......启祥宫众人的命,就难说了。
秋蕊的心跳得飞快。
今时不同往日,郑太师敢在朝中一连斩了两个大臣,谁知道不会一时兴起,冲过来将启祥宫上下都给杀了。
“禅儿睡着了,已叫姑姑抱走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嗜睡些。”
皇后素来对大皇子要求严苛,从来不到戌时不许他入睡,怎的今日睡得那样早?
“哦?难倒不是娘娘将大皇子送走了?”
心若擂鼓,狂跳不已,秋蕊只觉得自己此举仿佛是在火上行走。
郑太师是何等的人物,她们主仆这点技俩怎能轻易瞒过他?
“娘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为何终日躲在屏障之后,老臣是娘娘的亲身父亲,难道娘娘怨恨老臣至此,甚至不愿一见?”
郑太师眯着眼睛,试探着问。
这么多天,皇后始终不曾出面与自己一见,今日更是连大皇子也不见了。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简单。
“娘娘?”他已产生了怀疑。
秋蕊双手抠着凤座,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早已无暇顾及郑太师所言究竟是什么。
忽然,面前的屏障被人踢倒。
惊愕声倒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郑太师冷笑着看她:“秋蕊,呵,好一个皇后娘娘,好一个郑柔嘉!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竟帮着外人算计起自己的老子来了!”
他是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的。
“老爷,您别怪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了大皇子......”剩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秋蕊觉得有些荒诞,又有些好笑。
临死前说了一句:“奴婢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往后的路,都得您自己走了。
便是父母子女,涉及到利益之事都难免反目成仇,何况是家国这样大的利益之前。
“求您放过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没了,他们的父女之情,便也彻底荡然无存了。
“找到容禅,把他带回来。”
可郑朝勖是个野心家,不能让自己的计划出现一丝差错,而在他全盘的计划中,与容璟有关的一切都得死,除了皇后,他的亲女儿。
“孩子可以再生,等我杀了容璟,柔嘉会嫁给平王,到时候,她还是皇后。而容禅,这个孩子必须消失。”他是最大的绊脚石。
他们所有人都疯了。
雨停了。
天气也凉快下来,容璟的伤好得很快,这些日子已能活动了。
“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的,陛下去瞧瞧她吧。”
作为女人,絮絮无法不同情皇后。
她们都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家族、荣辱、血脉、亲情。
“造反的是她的父亲,朕去,她心里只会更加难受。”容璟如是说,他在抗拒。
没有什么比做人命的选择更难了,尤其是这选择要出在自己的夫君孩子和自己的身生父亲之间。
这种感觉,絮絮再了解不过的,可她却也无法说服打定了主意的容璟。
“陛下,京城来信了。”四喜在帐外道。
事关机密,絮絮自然不好再听,便道:“臣妾去熬药。”
这样也算是两相得宜,只是心中仍是疑惑,京城还能发生何事呢?
瞧着四喜的面色,恐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话说得很快,四喜不过半刻便从容璟的营帐中出来,走时面色匆忙,似有什么急事,竟连她都没注意到。
果然,当絮絮奉药进去的时候,里头的氛围比自己先前出去的时候要凝重了许多。
“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虽然此刻并不是最佳的时机去问这件事。
他笑了一下:“无事。”
“方才见到皇后娘娘,她这些日子有些憔悴,陛下还是去瞧瞧她吧。”这话先前已经提过一次了,只是先前那次容璟并没有遂了絮絮的愿。
然而这回:“好。”
他将苦药一口饮尽,而后搁在旁边,看了一眼絮絮。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絮絮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瞧着容璟掀开帘子径自地走了出去。
营地已然换过一次,叛军再不会轻易找到。
甘凛微自上回被罚跪之后,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后身边,再没有出来乱蹦哒。
“皇后可用过饭了?”容璟在营帐门口问甘凛微。皇后只带了她出来,这些日子也一直是甘凛微在伺候。
她摇了摇头,有些不敢去瞧容璟,大约是被上回的罚跪给罚得怕了。
“娘娘这些日子心情不佳,不大用膳。”暑热虽过了,可京城的事始终梗阻在心里头,烧得人心发慌。
“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大皇子,娘娘忧心不已。”好梦坏梦,总有预兆。
皇后和大皇子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有些焦虑也是常事,况且而今正是多事之秋。
大约母子连心,秋蕊虽来了信说禅儿已被送去广贤寺,该是安全了,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
“陛下怎么来了?”皇后精神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总是昏沉着,这会子猛一见到容璟,倒有些恍惚了。
“朕这些日子也是不大方便,疏忽了你,劳你忙里忙外的打点筹谋了。”他说的倒是真心话。
排兵布阵,打点手底下人唯有皇后来做,才能稳妥,兰音只是一个闺阁女儿,并未上过战场,也未安抚过人心,自然指望不上她。
皇后笑得有些虚弱:“臣妾的作用,唯有这些了,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那陛下当初又何必娶臣妾呢。”她句句肺腑,却又透着股子失意寥落。
“臣妾失言了。”
容璟揽过她的肩膀:“朕不怪你,你说的......都是实话罢了。只是如今朕与你愿望一样,只希望禅儿平安长大。”
只是此话一出口,皇后便将容璟推开:“陛下何以说这话?可是禅儿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禅儿便浑身打激灵,实在听不得半句,尤其容璟这样的话。这话未免太过古怪,很难叫她不去多想些什么。
“京城还无消息传来,你且宽宽心,往后还有大事要你裁决呢,可不能自己先将自己的身子累垮了,倒不划算了。”
言尽于此。
容璟拍了拍皇后的背,似是在安慰。
皇后眼尾似有泪痕,眼泪欲落不落的,终究是又给憋了回去。
“臣妾听陛下的。”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