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共鸣

  出于远洋航行和登陆探险的需求,胡塔的信标号上有一支相对固定的队伍,他们与托雷索家族保持着长期雇佣关系,托雷索的投资也超越了纯粹牟利的“低级趣味”。无论是经历的传奇程度还是实际作出的贡献,探险家胡塔的船队都值得一书。

  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汪洋大海之中,海员和佣兵哗变是相当危险的。而胡塔无疑是位优秀的领导者,他的人格魅力和(副手的)管理技巧成功地将来自五湖四海的勇士团结到同一艘船上,这些“莽汉”也都对他忠心耿耿。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洛格玛古圣殿正在崩塌,萨缪尔却依旧呆立在龟裂的壁画前,望向天坑的双眼中空无一物。

  海格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萨缪尔!”审判官抓住那只连刀都没握住的手,在震耳欲聋的地裂声中大喊对方的名字,想要唤醒精神恍惚的萨缪尔。

  萨缪尔缓慢地转过身,既没说话,脚步也不曾移动。海格拽着人准备往外冲,试图赶在落石堵住裂谷前逃离圣殿。

  “……你走吧,让我留在这。”萨缪尔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或者现在就杀了我。”

  ——我没有自戕的资格,只能让外物夺走自己的生命。

  这是萨缪尔一直以来的想法。

  海格急了:“现在不是说这种蠢话的时候!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十数个扭曲的“人”正从圣殿角落的阴影脱茧而出。

  准确地说,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骷髅,发黄的骨架外只蒙着一层干瘪的皮肉,残破粗陋的铠甲与锈蚀的兵器叮咣作响,空洞的眼眶里闪着鬼火似的蓝焰。

  它们是古战场的死灵,是世界之蛇对古战场记忆的实体化。而在海格看来,它们是无光者的“始祖”,也是最后的无光者。

  它们刚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又极快地适应了扭曲畸形的躯体,举着铁剑、战斧与长矛向海格和萨缪尔冲来。

  数千年前的古战场上,世界之蛇就曾见证过这样的光景——人们用原始的武器与防具进行残酷的、有组织的杀戮,而这是它无法从“没有思维”的其他生物那里看到的。

  古圣殿的情况岌岌可危,手持兵刃的战场亡灵正靠近圣殿中仅有的两个活人,萨缪尔又站在原地不肯动弹。海格只得先松开萨缪尔,拔出挂在腰间的宽刃剑,剑光直指最近的战场亡灵。

  “索伦大人!”“萨缪尔先生!”

  门外待命的佣兵和教警虽不知圣殿中发生了什么,但周围环境的剧烈异动已让他们心中警铃大作。

  战士们冲进圣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倾盆而下的雪、冰挂与碎石,正被落石摧毁的陈旧棺椁,龟裂剥蚀的壁画,便是那些形容可怖的怪物。

  “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里为什么会有无光者!”

  在场的教警中,一部分曾参与猎杀无光者的行动,跟随胡塔周游四海的佣兵也积累了不少战斗经验,更何况紧迫的情势容不得半点犹疑。面对眼中冒蓝火、字面意义上皮包骨头的战场亡灵,他们只来得及短暂地惊讶几秒,便很快投入了战斗。

  这既出于忠诚,同时也是为了自保。

  这是一场以命相赌的战斗。既要躲开空中坠落的岩石和坚硬程度不亚于岩石的冰柱,又要躲开战场亡灵机械但迅猛的砍击,还得留心唯一的逃生之路,这对古圣殿中的每个人都是前所未有的考验。

  世界蛇最后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很难想象就在不到一刻钟前,这里还寂静得像玛伦利加郊外荒废的墓园。此时,守墓人与大河之骨的“墓园”正在变成废墟。

  海格一个侧步,躲开坠落的冰柱,又回身一剑,帮一名落单的佣兵挡开亡灵劈下的战斧,同时不忘冲另一边大喊:“萨缪尔,你在发什么呆!”

  萨缪尔依旧站在原地,木然仰望天坑之上麇集的阴云与风雪。

  战场亡灵与无光者同源,而托雷索之血的特殊性使它们本能避开了并未战斗的萨缪尔。海格的臂甲上还缠着浸了萨缪尔鲜血的布条,这项“保险措施”也依旧发挥着作用。

  但其他教警和佣兵就没那么幸运了。圣殿的崩塌已经造成了一些死伤,若是被战场亡灵围攻,又被落石堵住去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海格边与世界蛇孕育的产物厮杀,边果断地下达指令:“不要和它们缠斗,先跑出去!”

  宽刃剑砍中不应存在于世的战场亡灵时,剑锋就像切进潮湿的朽木。对方的躯壳不像普通的无光者,不会流出泥浆般粘稠的黑血,只会在被扯开皮肉、削下骨粉的同时,泄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就算被巨大的落石压碎半身,它们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兵刃。被埋葬在过去的亡灵不知痛苦为何物,只会直接扯断自己的身躯,拖着半截残损的身体向生者发起攻击,嘴里发出活人们听不懂的嘶吼。

  那或许正是远古战士生前的战吼。它们的躯壳早已湮灭,但世界蛇看到并记住了它们的死亡,在离别之时将这些亡灵带回了现世。

  而在这诡异的鏖战中,海格也开始像萨缪尔和克洛伊那样,看到一些来自古战场的幻影。

  进攻的号角响起,面目模糊的战士高吼着冲向面目模糊的敌人,他们相继倒下,相继死亡,暴露于野的尸骨是鸦群的盛宴,流出的鲜血汇成溪流,却无法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浇灌出一草一木。

  为争夺水源、粮食、土地、人口,为证明继承的正统性,为了将宗教的“福音”传向四方……野兽自然离不开争斗,但只有人类如此擅长编排名目,扛着精致华美的大旗向同类举起屠刀。

  “快走!”海格砍下一颗亡灵的头颅,将救下的教警用力推向圣殿大门狭窄的缝隙。

  身经百战的审判官迅速环视四周:仍有半数战场亡灵在混乱中本能地收割生者的灵魂,而他和萨缪尔带到古圣殿的人已折了三分之一,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

  他不像世界蛇,做不到对人类的死亡冷眼旁观,哪怕是他一度憎恨到无以复加的萨缪尔。

  不对——海格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和萨缪尔恩怨两清意味着看对方殒命于此,他宁可把这笔永远算不完的糊涂账留下。

  他不是圣徒罗兰德,无法放任自己在意的人留在大门的另一头,更何况当年的索尔缇并未因此而死。萨缪尔要是留在这,却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因圣器而死是萨缪尔自己的想法,海格也不会让他如愿。

  跨过横亘二人之间的多年恩怨,跨过古圣殿里冰雹似的碎石与冰碴,踏着刚积起的薄雪,海格再次抓住了失魂落魄的萨缪尔。

  异端审判官一手紧紧拽着托雷索族长的衣领,一手握剑,强行拖着他闪过天坑边缘坠落的石块,不顾一切地冲向古圣殿唯一的出口。

  沾着托雷索之血的布条不知何时已被划落,海格也成了战场亡灵的攻击目标,身上厚重的铠甲很快被砍出不少豁口。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不知它们在与活人厮杀的时候,是否会想起真正的战场呢。

  可无论这场死斗的结果如何,它们都不可能离开古圣殿,只能留在这里,与守墓人一同被大地埋葬。

  而海格必须把萨缪尔活着带出去。

  战场亡灵抡起巨斧,从侧面向自己袭来时,来不及多想,海格一个转身,将萨缪尔朝着大门的方向撞了出去。

  亡灵手中的巨斧没有砍穿审判官的重甲,但这沉重一击直接打破了海格的重心。他登时摔倒在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压作一团,痛得几近神志不清,握得发烫的宽刃剑也脱了手。鲜血逆着喉咙直往上涌,很快溢出了口腔。

  被海格用肩甲撞飞的萨缪尔从地上爬起,回头望去,只见海格趴在不远处,嘴边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高大的战场亡灵手持巨斧,正要向海格砍去。它眼中燃烧着幽幽蓝火,在阴冷的古圣殿废墟里显得分外恐怖。剩下的几个亡灵也正向失去意识的海格靠近。

  那把锈迹斑斑的战斧随时可能落下。

  ——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得离开这里。

  ——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倒在那里的异端审判官曾是萨缪尔的棋子,是最重要的盟友,也是他最无法坦然面对的人。

  萨缪尔知道海格有多恨他。就像混入教团后利用战友们的信任,萨缪尔也利用过这种恨意,好让命运的锁链将他们捆绑得更加牢固。可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跳出彼此的漩涡。

  海格的血唤醒了萨缪尔。

  了却了缠绕多年的心事,他本没打算活下去,可为了海格,他愿意挥剑。

  一度黯淡的碧绿双眸再次燃起迟来的杀意。

  伤痕累累的教警们本已跑出了圣殿,见状又马上回过身去,再度握紧手中武器,准备冒险救出审判官。

  身后的佣兵正焦急地大喊。他们为胡塔效力,自然优先考虑萨缪尔的生命安全,可萨缪尔不打算分神去听。

  自己惯用的马刀落在了壁画附近,身上只剩一柄半尺出头的短刀,对面却还有五六个战场亡灵。虽行动略显迟缓,考虑到它们的铠甲和武器,恐怕要比一般的无光者难对付。

  即便如此,萨缪尔也只有一战。

  他反手拔出短刀,以迅雷之势冲向敌人,快得教警和佣兵只能看见一道黑鸦般的残影。

  第一个目标是手持巨斧的家伙。萨缪尔手中短刀一横,将它逼退半步,巨斧重重锤在离海格的头颅不到一尺的地方。

  紧接着,萨缪尔就地一滚,躲开另外两个亡灵的攻击,顺手抄起海格掉落的宽刃剑,向上一记格挡竟直接砍断了战场亡灵手中的长剑。削断枯木般干瘪又意外坚硬的脖颈时,剑锋与颈骨相撞,发出直达耳膜的铮铮烈响。

  这就是托雷索现任族长的战斗姿态。

  在落石、冰挂和雪花间,托雷索的剑舞就像是席卷一切的疾风,凶悍、凌厉、飘逸,又带着以命相搏的决绝与悲壮。即便是被激怒的状态下,萨缪尔的剑招依旧精准流畅,令人忘记他手中所握并非轻便的弧刃马刀,而是海格那柄带注铅配重球的宽刃剑。

  只有萨缪尔知道,这恰是将所有战术交给本能、焚尽所有理智的结果——托雷索族人非凡的武力相当一部分倚仗于强烈的情感。越是绝境,就越能把血系传承的战斗天赋发挥到极致。

  哪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海格——这是萨缪尔此刻唯一的念头。

  明确了战术目标,一切都水到渠成。

  大地的颤动,悬在头顶的危机,眼前的战场亡灵,这些都已不那么重要。萨缪尔挥动着宽刃剑,感觉自己正在和海格并肩作战,像极了他脱离教团之前短暂的教警时光。

  但这一次,他不会背叛海格,不会为了自己的执念弃他而去。

  因躲闪不及,被亡灵划伤侧腹和手臂时,萨缪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由于精神极度集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手持巨斧的战场亡灵被砍作两半、轰然倒地,萨缪尔才喘着粗气跪倒在地,用带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架起失去意识的海格,蹒跚着向古圣殿外狭长的裂谷走去。

  异端审判官沉重的铠甲压得萨缪尔喘不过气,没走几步就倒了下去。教警和佣兵立即冲上前,扛起两位陷入昏迷的头领,在骇人的石裂声中逃出生天。

  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洛格玛地区刚近黄昏时,玛伦利加已是午夜。

  在难得安稳的睡眠中,路易斯梦见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

  “你绝对没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形容洛格玛的。远离喧嚣的净土,有长空碧海、崇山沃野,溪流如同清甜的酒酿,多汁的牧草能培育出最优秀的骏马。他们常说,这一切都多亏了圣器和世界蛇的庇护。”

  萨缪尔仰躺在灯塔前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回忆长辈们对托雷索家族“精神故乡”的描述。路易斯以相同的姿势躺在他身边发呆,时不时附和两句。海鸥从灯塔上空掠过,小小的阴影在地面划出一道轨迹。

  那时,路易斯刚结束学徒期不久,萨缪尔也只是飞狮公馆的扈从,常和相熟的赏金猎人一同“厮混”。这群酒友中,就属路易斯和萨缪尔的酒量最好,来自北方的琳卡也只能屈居第二梯队,此时已和其他同伴醉倒一旁,就着和煦的暖风呼呼大睡。

  萨缪尔又说:“有时我会想,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总之,等我想办法掌了权,我一定会找到传说中的古圣殿,替父亲了结这桩心事。”他看着路易斯,眨了眨眼睛。“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路易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醉话。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十分敷衍:“我不太喜欢出远门……不过,帮你造点武器还是可以的。”

  那双深邃的绿眼睛闪过一丝失望,而年轻的路易斯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无从知晓之后发生的事。

  世事无常,知交零落,当年一起在灯塔下喝酒的伙伴当中,只剩路易斯仍留在玛伦利加。

  这个梦在其他同伴开始嚷嚷醉话时戛然而止。

  路易斯是被冻醒的。

  早在迎春庆典的前几天,他就收起了火盆,完全没想到天气会突然转冷。他从床上爬起身,推开窗,想要探寻寒意的来源,却见已经入春的玛伦利加竟再次下起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  From Blood to Liberation - Marvin Kopp

第四十九章 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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