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世界蛇
神职者自己是否相信神祇的存在?放到过去,这是个不容许讨论的、堪称大逆不道的问题。神就是神,信徒的虔诚则是神的食粮,也是祂降福人世的前提。
灾变催生了虔诚,也在最后改变了人们(包括神职者)对宗教的看法。因此,教团分崩离析之时,神职人员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一部分教士和教警虽放弃了过去的身份,却依旧自愿保护教团留下的知识与资产,反倒是剩下的信徒失去了精神支柱,陷入长久的苦闷。
以神之名从人那里获得的力量,并不总能以美好的方式反馈到人身上。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世界之蛇说,它没有意识和情感,除那段化作实体的蛇骨外甚至没有躯壳,壁画上所绘的巨蛇也只是一种意象。
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观察”。
“人们无法听到我的声音,我也从不言语,从不显形。”它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平静地将一切娓娓道来。“早在你们想象我的模样之前,我就已经注视着你们——一群心思复杂又自以为是的婴儿。不过,也只有你们走到了这一步。”
萨缪尔仰视着画中的巨蛇:“你说的‘你们’……是指人类吗?”
“是。如果人类没能在演进中学会思考,反倒是蛇鼠鸟兽获得智识,成为支配世界的动物,并发现我的存在,将我的传声筒安置在这样一处圣殿中,那我指的就是后者。当然,在这个世界,是你们赢了。”
海格眉头紧锁:“你说你的‘职责’是观察。”
“是。你们也有这样的人,负责记录自己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然后将这些知识选择性地留给后代。而我不同——我只需要听和看,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也不需要传递给任何人。”
“所以,你不理解我们。”
世界蛇慢条斯理地回答:“也没有必要理解。”
萨缪尔握紧了悬在胸前的蛇形纹章:“就像教团敬拜神明那样,我的祖先曾将你视作神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你留下的痕迹。”
“很多人都曾这么做。信仰或憎恶都是他们的选择,我对此没有任何想法。”
海格摇了摇头:“只是现在看来,你不仅和‘神’无关,更像是灾厄的源头。”
世界蛇的回应依旧很平淡:“在我眼中没有神迹和灾厄之分,这都是你们人类制造的概念。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一切都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你们所说的‘灾变’,只是土、水、风、火与生物的运动,并非我对人类降下的惩罚。”
萨缪尔飞快地与海格对视一眼,又强调了一遍:“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世界蛇说话依旧慢悠悠的,像在唱诗:“和人类不同,我不会撒谎。”
海格问:“那些被我们称作‘灾变’的劫难,是由你引发的吗?”
“我从未‘引发’它们,只是按照规则调整世界的形态。不过在你们的认识中,这样的调整好像比较激烈。总之,在元素的运动面前,你们和其他动物是平等的,我不曾将你们区别对待。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这些规则如此抗拒。”
海格冷笑道:“你认为我们终结灾变的想法是一种傲慢?”
世界蛇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傲慢’是什么。我没有感情,也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
“‘无光者’也是在你的影响下出现的吧。”
“我知道你们创造的这个名词指代什么,也知道你们会猎杀它们。是的,它们的诞生是‘规则’的一部分。虽然我没有感情,但从你们的角度看,这应该是一种慈悲——它们的肉|体继续生存,灵魂却不再受你们所说的苦难。”
这个答案令海格陷入了沉默。
或许,他们就不该试图理解世界之蛇的想法——不,它根本没有“想法”,只是个按照既定法则运作的机器。
不是神对人世的愠怒,不是恶魔折磨生灵的习性,不是末日的前兆。海格和萨缪尔已做好应对任何敌人的心理准备,可到头来,等待他们的竟是个连实体和自我意识都没有的“观测者”,它甚至不认为自己需要对人类经受的劫难负责。
就像巨石落进泥淖,利刃砍上棉花,雷霆万钧仅剩天际渺远的回声。纵使知道了真相,海格和萨缪尔也无法感到丝毫快意,心中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空虚。
在知晓一切、掌控一切的世界之蛇面前,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懊丧与愤怒的情感都显得多余,这是比信仰崩塌更叫人绝望的事情。
即便如此,萨缪尔还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指着大河之骨,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质问:“既然你只是个大公无私的观测者,为什么会容许我们托雷索家族的血脉拥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愿意和我们对话?”
“只有让觉醒的被观测者发现我,我才是完整的。”世界蛇回答。“你们制造神祇,利用神祇,也将在最后看清神祇的本质。不是我容许你们存在,而是你们必然存在。当然,并不是所有守墓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他们中的大多数至死都只是空对壁画想象我的模样。”
“所以,我们对圣器的特殊反应,与常人不同的血,祖先留下的传说,通通都是……”
“都是留给你们的线索,是我‘得以完整’的必需品。”
——托雷索家族只不过是世界蛇的工具。
——这漫长的旅程,从玛伦利加到洛格玛古圣殿的远征,为来到这里付出的所有代价,那些惨烈到不堪回首的牺牲,反倒成全了这条将世间万物收进记忆的巨蛇。
萨缪尔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低下头,说话时已没有什么气力:“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不管是第几个问题,我都会回答。毕竟我拥有无限的时间和知识,这是你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和匹敌的。”
“千年前,我的先祖索尔缇发现圣器时,这段蛇骨十分干净,也没有裂纹,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守墓人的血暂且不论,这些裂痕显然是后来出现的。为什么?”
世界蛇一改先前无需铺垫、有问必答的说话方式,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令萨缪尔差点以为它也有被问住的一天。
世界蛇还是“开口”说话了:“因为就算我不再进行任何干预,你们也已经拥有了足以毁灭自己的力量。”
“……什么?”海格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山川海陆到风雪雷电,我可以让它们依照预定之理变化模样,也可以让宁可失去灵魂的人类改变自己生存的姿态,但我没有动机、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支配你们的内心,而人类给彼此带来的劫难正逐渐凌驾于我之上。”
萨缪尔心头一震:“你是说战争。”
“有杀人的战争,也有不杀人的战争。”世界蛇说道。“不只是战争——我知道,你们对人类自身的恐惧,已经超越了对我以及‘灾变’的恐惧。这是人类的胜利,因此,我开始衰老,和世界的联系也逐渐减弱。”
蛇骨上的裂纹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祖先们定居此地时,也曾一度压制灾变的发生,并将你的秘密封存起来,维持了这片土地近三百年的安宁。但你再次摧毁了这一切。”萨缪尔死死盯着画上的蛇瞳。
“我没有‘摧毁’任何东西,只是让一切回归常理。”世界蛇苍老的声音在寒冷的圣殿中回荡,如同铁面无私的法官当庭下达最后的判决。“是洛格玛地区再度燃起的战火唤醒了我。这片土地上白骨累累,一半是因为你们所说的‘灾变’,一半是因为人类的自相杀戮。”
这就是七百年前洛格玛大灾变的真相。
“硬要说的话,是你们祖先的战争导致了这个后果。”
海格按住萨缪尔想要拔刀的手,对世界蛇说:“你有问必答,对吧。”
“是的。”
“我们究竟能否终结灾变?”
世界蛇第一次向渺小且卑微的人类提出了问题:“你们为什么想这么做?”
“这是你无法理解的事情。”海格拒绝回答。“我们只需要一个答案——是,或否。”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世界蛇缓缓回答:“可以,但什么都不会改变。透过你们的眼睛,我看到了更严峻的未来。我从未用过‘严峻’一词,不过今天可以破例。”
萨缪尔惨笑两声:“你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大概就和我们看蝼蚁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不,我没有感觉。”
意料之中的回答。
萨缪尔又问:“你这是在放任我们做出决定?”
世界蛇发出沉闷的笑声:“选择权在你们手里。将大河之骨破坏,切断我与世界的联系;或是保留它,保留你们的族裔与我对话的可能,同时也是保留一个高于万物的观测者。当然,你也可以让我继续沉睡。我没有未来,也不需要未来;而你们的未来与我无关。”
“那些危及人命的□□将会如何?”
“它们依旧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只是不再集中连续地降临在某个地方,因为我这套‘规则’将会消失;但正如你们所愿,世间将不再有‘无光者’。”
面对抉择,萨缪尔陷入了沉思。海格定定地看着他,等待托雷索族长作出关键决定。
他已经承诺过,会在圣器的问题上尊重萨缪尔的选择。
在那一瞬间,萨缪尔想起了鹤山庄园的夕阳。
血色的落日普照鹤山之时,他听见了父亲和其他族人的死讯。他们死在寻找圣器的路上,不是因为灾变,而是被卷进北方的战争。
他又想起索菲娅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父亲会给他们讲洛格玛和世界蛇的故事。
“洛格玛是我们素未谋面的故乡。终有一日,我们将回到那片土地,与我们的神重逢。”
“世界蛇会保佑我们吗?”年幼的萨缪尔问。
他的父亲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萨缪尔好奇地抓住父亲脖子上挂着的蛇形吊坠,细细端详那上面倒映的烛光。
最后,萨缪尔再次抬起头,幽深的碧绿眼眸迎向画在石壁上的蛇瞳:“我选择摧毁圣器,这就是我的答案。”
世界蛇语气平淡地问:“为了彻底消灭无光者?”
“不。”萨缪尔“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马刀,刀上倒映的壁画泛着奇异的幽光。“我们已经不需要神了。即使人类终将走向毁灭,导致这个结果的……也只能是我们自己。这个世界的末日审判不需要你代劳。”
世界蛇幽幽地说道:“你和你的祖先说了一样的话。”
“他们没能做到的事,只能由我们完成了。”萨缪尔举起刀,刀锋直指画中巨蛇。
世界蛇没有遗忘在场的另一个人:“旁边这位效忠教团的孩子,你的选择也是一样的吧。”
海格的回答坚定且言简意赅:“正是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
就像被什么滑稽的场面打破了“没有意识和情感”的规则,世界蛇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大笑,天坑下的回音直震得冰挂碎裂、尘埃扬起。
除了之前听到的声音,这阵狂笑混杂了更多的声线:从幼儿的尖利、少女的清亮到中年人的成熟沉稳、老者的虚弱沙哑,还有猛禽的长啸与低吼,甚至席卷着海浪与狂风的声音。
海格和萨缪尔听到了来自整个世界的冷笑。
“这是你们的选择,与我无关。”
世界蛇的声音逐渐远去,巨幅壁画恢复了黯淡无光的模样。
萨缪尔举起刀,砍向早已残破不堪的“大河之骨”。遍染鲜血的圣器应声碎裂,碎骨飞溅,没等落到地上就化作了灰烬。
圣器被毁的瞬间,如水面因一颗落石泛起了涟漪,无论是裂谷外的临时营地,大陆南部的鹤山庄园,还是远在东南半岛的玛伦利加,所有体内流淌着托雷索之血的人都感觉到了同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就这么楔入他们的内心,又飞快地剜走一些深种于心、近乎本能的东西。
裂谷外,坐在倒塌石柱上眉头紧锁的克洛伊猛然站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坑的方向,完全没听见大副正紧张地叫她的名字。
“世界蛇……”她喃喃自语。
胡塔和大副对视一眼,顿感事情不妙:“难道那底下出事了?”
而在遥远的玛伦利加,正穿过庭院朝书房走去的艾德里安突然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西北面。可他眼前除了飞狮公馆院落的高墙,什么都没有。
大河之骨随着萨缪尔砍下的一刀灰飞烟灭。而在圣器毁灭的瞬间,它体内尚未被使用的能量也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洛格玛古圣殿开始震动。被风化剥蚀的世界蛇壁画连同四方的石壁正在破裂,大地深处传来不祥的巨响。悬在天坑边缘的古老冰挂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这座苟延残喘了上千年的圣殿随时可能崩塌。
而萨缪尔仰望着天坑,眼神空洞。马刀从他手中缓缓滑落,连同碎石、冰挂与突然下起的暴风雪落在地面上。
——这就是道路的尽头。
——除了冰冷的真相,什么都没有。
他替父亲与先祖们完成了最后的愿望,替他们走到了终点。
可在这古圣殿冰冷的遗骸中,支撑萨缪尔走到今天的执念,以及强烈的权力欲、求生欲、好胜心也随着世界蛇的离去风消云散。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就连生或死都不想再计较,只剩下一具有温度的空壳。
“萨缪尔,我们得离开这里。”
审判官抓住了他的手,可萨缪尔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萨缪尔!”
作者有话要说: The Cleansing - Marvin Ko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