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家族代表
玛伦利加自建城后就挂着“共和国”的头衔。把持半岛上的重要港口和数条贸易路线,由此囤聚了大量财富,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堪称复古的政体。
除了总督府,定期举行的市政厅会议也影响着玛伦利加的局势。总督、商会首脑与部分贵族的代表齐聚市政厅,连同教团和后来的赏金猎人协会,就一些事关城邦利益的重要问题交换意见和方案,并最终达成共识。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总督大权独揽的可能。
——银湾塔杂记·城邦政体与市政厅会议
从飞狮公馆出发、前往市政厅参加例行会议之前,索菲娅不厌其烦地向艾德里安交代注意事项。
“没事的,只是让你在他们面前正式露个脸,让玛伦利加的大人物们知道你的名字。那些事务实际还是由我来操办。”
索菲亚的语调几乎是劝诱性的,如夜莺般悦耳动人,又带着些隐藏在婉转之下的强势。
市政厅例行会议上,她也用着这样的声音,面带微笑地把艾德里安正式推到了台前。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我将暂时代替他担任托雷索在市政厅会议的家族代表。这位艾德里安·吉列特·托雷索,现任族长萨缪尔的堂侄,他是我的左右手,今后也会分担一部分职责,还请诸位多加照顾。”
她擅长观察旁人,也擅长让人为己所用。要让艾德里安听自己的话,她甚至不需要用太多手段。原因很简单:艾德里安自己就有着标准的“家族至上”的大局观,而在他心中,萨缪尔和索菲娅就是“大局”的控制者。
艾德里安知道,自己只是牵制家族元老的一枚棋子,是干扰玛伦利加其他势力的障眼法,是拉拢路易斯的诱饵。在市政厅会议上露面,多半也是为了侧面证实“萨缪尔病重”的消息。
会议上,除了露脸并回应众人的注目,他基本用不着说话,把所有需要发言的环节都交给了索菲娅。无论如何,艾德里安的出现至少堵住了一部分人的嘴。
只要是为了托雷索家族,艾德里安不介意继续当族长兄妹的“傀儡”。
但在服从之外,艾德里安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忧虑。
在市政厅,除了那些骨子里透着金钱味的商人、神色傲慢的贵族、措辞和衣着一样考究的技术官僚,艾德里安还见到了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以及其他带有头衔的协会高层。
——是他们把科马克大师逐出了协会,还逼迫他对叔父和审判官下手。
出于对路易斯的关注,一想到这,艾德里安就有些气血上涌。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言行,表现冷静得令他后怕。
——你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必须坚守应有的克制和矜持。
他在心里反复默念自我说服的话语,以至于险些因走神错过总督冗长的发言。
把注意力扭回会议前,艾德里安又忍不住想象起另一幅画面:路易斯还是赏金猎人协会的正牌会长时,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在艾德里安到来的六年前,路易斯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艾德里安想起坐在灯塔上看的那场雪。
路易斯说,他已经习惯了玛伦利加的冬天,“习惯到觉得无聊”。但赏金猎人的生活通常不太平静,不说刀口舔血,至少会习惯危险的存在。相比之下,流转的四季和一成不变的城市风景的确十分寡淡。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像科马克大师那样觉得“无聊”?不对,在这个问题之前,还有更基本的前提:我会一直留在玛伦利加城吗?
如果萨缪尔和海格一切顺利,成功找到古圣殿中的圣器,并用它给反复无常的灾变画上最后的句号,实现他们多年的夙愿,再安全地返回玛伦利加——到那时,艾德里安也就“功成身退”,大概会被召回鹤山庄园吧。
一想到这,艾德里安的心情莫名有些低落。
他发誓绝对没有让叔父和审判官计划落空的念头,只是被“以后会离开玛伦利加”的可能性唤起了内心深处的不安。
艾德里安还想多看几场玛伦利加的初雪。
当然,最好是和路易斯一起。也不一定要在那座灯塔上,中心城区的钟楼,城外的瞭望塔,珍珠河上的拱桥……科马克大师自然知道哪些地方是赏雪的好去处,去问他就行了——艾德里安想。
市政厅会议结束后,艾德里安找了个借口,没有陪着索菲娅回飞狮公馆,而是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前去造访路易斯的家。
雪后的玛伦利加像是用白砖垒起的城。一路上,艾德里安看见了在雪地里打滚的小孩,用小推车将柴火运进城里的村民,露天市场上裹得严严实实、忙于叫卖货物的商贩。足迹和车辙将蓬松的积雪轧实,又绘出一片片深色的纹路。
路易斯给他开门的时候,艾德里安松了一口气——由于没有事先约定,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路易斯不在的心理准备。
还是那间卧室,还是那套陈设。路易斯坐在木桌旁,很有耐心地等艾德里安说他想说的话。
“我参加了市政厅的例行会议,”托雷索家的年轻人语速比平常快,沾着些许与对方分享喜悦的兴奋。“索菲娅夫人把我介绍给了其他人。”
路易斯放下手中的陶杯,微笑了一下:“市政厅会议吗……真是令人怀念。”他指着桌上的另一只杯子,示意艾德里安别再过分拘谨。
他可是特意减少了茶中蜂蜜的分量。
艾德里安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其实还是甜了点,但他强行认为这比例正合适。
路易斯又问:“那你现在算是托雷索的家族代表了?萨缪尔和他妹妹真的很看重你。”
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大概不算,真正管事的并不是我。”
不用过多的解释,路易斯已经领会了艾德里安现在的定位。既然艾德里安自己没有意见,那他也用不着神经过敏似的重复双方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艾德里安接下来的话还是让路易斯倍感意外。
年轻人微微低着头,翡翠般美丽的绿眼睛却试探性地向上瞄:“大师,我想雇佣您当我的保镖。”
路易斯差点把嘴里的蜂蜜茶喷出来:“保镖?你的保镖?”
“我没有看低您能力的意思!”艾德里安连忙澄清。“只是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待在飞狮公馆,得到我们托雷索家族的庇护。”
只要和飞狮公馆缔结正式的雇佣关系,协会的人也许就不敢贸然对他下手了——艾德里安并不想让路易斯保护自己,恰恰相反,他想利用自己有限的权力保护路易斯。
虽然“庇护”的说法有看轻对方的嫌疑,但艾德里安还是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从涉世未深的年轻学徒和资深赏金猎人,到托雷索家的年轻贵族和保镖?路易斯不否认这样的身份转变很有趣,只是他找不到接受的理由。
路易斯观察着艾德里安惴惴不安的神情,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有没有跟索菲娅沟通过?”
不出路易斯所料,艾德里安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越过索菲娅做出这样的决定,艾德里安显然需要很大的勇气。
路易斯直白地点出艾德里安的动机:“你想借助托雷索的名号和势力,把我从协会手里保下来。”
艾德里安脸色泛红、视线微微摇晃,无言地证实了路易斯的推断。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看起来像是无法自保的样子吗?”路易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艾德里安组织语言、努力解释的模样。
“在码头发生了那样的事,再加上以前的过节,他们肯定会记恨您。现在,您所说的激进派也许还没采取行动,但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艾德里安的言辞十分恳切。“我不想让您落在他们手中。”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除了谢默斯之类的平民朋友、萨缪尔这样的多年故交,路易斯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那里收获触动他内心的善意。
后来,艾德里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艾德里安的出现是萨缪尔蓄意而为,但无论是否在萨缪尔的计划之内,艾德里安都成了路易斯的某种慰藉。
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像艾德里安所想的那样发展,人生经验更丰富的路易斯必须替这个年轻人保持清醒。
所以,面对艾德里安充满期待的建议,路易斯选择了拒绝:“我很感谢这份好意,但我不能答应你,你也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酬金。”
艾德里安瞬间露出受伤的神情:“为什么?”
对方冻结又破裂的表情也刺痛了路易斯的心,令他产生难以疏解的愧疚感。
路易斯强迫自己保持强硬:“他们要是下定决心消除我的存在,即便有托雷索这个靠山,我也不能逍遥多久。一旦楚德他们动手,我赔进去了不说,还可能连累你。但是现在,我手里还握着楚德某些不可见人的把柄,所以即便在码头临时毁约,他们短期内不敢杀我。”
艾德里安撇开头,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有几不可见的微颤。
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六岁的男人从未脱离过险境。
为了兑现和萨缪尔的承诺,路易斯假意与楚德等人合作,又暗中向海格送出情报,并在关键时刻给了协会刺客背后一刀。不难想见,协会的激进派已经恨死了路易斯。
即便路易斯随时能举出一打理由以供解释,艾德里安依旧害怕路易斯会死于非命。自打见证了码头上的那场死斗,又在市政厅会议中见到楚德等现协会的当权者,恐惧的轮廓日益鲜明,令艾德里安无法放任路易斯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艾德里安,看着我。”
路易斯伸手把茶杯从艾德里安收紧的手指间抢救出来。就像远郊废弃别墅外的那个夜晚,他托着艾德里安苍白的脸颊,直到对方终于将视线移回自己这边。
“我不会与已经堕落的赏金猎人协会同流合污,也不会为了自保把你拉下水。”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道。“同样,如果你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我必须阻止你。”
艾德里安低声抱怨:“您明明在索伦审判官面前说过。会信守与叔父的承诺,也会‘保护’我。可就在刚才,您拒绝了我提出的雇佣委托。”
路易斯苦笑了一下:“是保护,但不是你想利用的‘保护’的词意。”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艾德里安的表情几乎是在恳求。
“不行。”
艾德里安落寞地低下头,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路易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我不是在拒绝你。如果托雷索家族在玛伦利加遇到什么问题,你随时可以找我——只要我在。”
这句话稍微起了些劝慰作用,至少艾德里安紧绷的嘴角放松了些许。
“所以,我还可以来找您,您也会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艾德里安向路易斯确认了一遍,而路易斯郑重地点了头。
他确实很难拒绝艾德里安现在的表情。
路易斯苦笑着再次强调:“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不会故意求死。”
这是艾德里安想要的答案之一。虽然比不上自己最初的设想,但总比自寻死路、作无谓的牺牲要好。
艾德里安收拾情绪,又提出之前就很好奇的问题:“您以前也说到过‘协会的把柄’,那到底是什么?”
路易斯摆了摆手:“等哪天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虽然谜底依旧未知,但二人至少预约了一个秘密的共享,所以艾德里安不至于太失望。
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蜂蜜茶已经放得有些凉了,丝一般缱绻的甜味在口腔中盘旋。同时,艾德里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初次来访的那个夜晚,其实他基本没有在这里闻到贝拉夫人或其他女性的香水味。
“这段时间,好像没其他人来拜访您。”艾德里安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路易斯倒是猜中了艾德里安的心思:“是说贝拉夫人的话,我本来就很少碰她,现在我对那档子事已经没了年轻时的热情。”他扯起一边嘴角,笑容略带玩味。“而且自打有了你这个‘学生’,我的私人时间就少了许多。”
艾德里安移开视线,却没盖住脸颊泛起的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In the twilight - Marvin Ko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