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初雪

  等待每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我在玛伦利加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枯黄的落叶在街道边聚成了堆,赤|裸的枝干已经开始为过冬养精蓄锐。也许是子夜,也许是午后,缓缓降下的白雪将给这座城市镀上一层干净的银色,以埋葬过去一年积攒的污浊。

  海港区也不例外。码头上的积雪很快就会被车辙和脚印轧出乌黑的痕迹,但只要抬头看看低矮的屋顶,远眺人们很少前往的临海山岸,那些未被足迹污染的积雪依旧足以令人心醉。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被海格认出并未使路易斯动摇。

  他抱着手臂站在其他刺客的后方,光是站在那儿,身上都带着一股支配战场的独特魄力。路易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没办法,他们给的条件太好了,我做梦都能笑醒。况且要是无光者就此绝迹,我们赏金猎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说罢,路易斯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出鞘的利刃似乎是他们进攻的信号,另外八人应声而动,握紧手中的武器,向海格与剩下的两名教警冲去。

  “愿女武神庇佑我们的剑锋,愿主神宽恕我们不得已的杀戮。”海格在心中默念古老的祷词,挥剑迎向来袭的刀锋。

  以受过的训练而论,教警们基础扎实、意志坚定,完全对得起身上沉甸甸的铠甲与阔剑,但刺客们不仅人数占优,还装备轻便、行动迅捷,在教警的重甲面前并不吃亏,只是讨不到太多好处。

  剑锋相撞,利刃上绽放的火花灼得人眼球生疼。混战间,或是铸着教团标记的宽刃剑穿透刺客的血肉,或是刺客手中长刀顺着薄弱处劈开教警的铠甲,鲜血的浓腥在码头边缘蔓延。

  但路易斯似乎并不打算参与这场战斗,手中的剑却也没有入鞘。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沉默注视着眼前的厮杀,眼底藏着耐人寻味的悲悯。

  双方交锋,自是两败俱伤。

  海格看着两名教警相继倒在刺客的剑下。但敌人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短兵相接间,他们已经砍翻了五名刺客。路易斯暂且不算在内,自己的眼前只剩下三个尚能战斗的刺客。

  “我本不想杀人,但你们的野心实在令人作呕。”审判官呼出的白气在夜幕中像一团雾。

  海格大幅度挥剑劈开其中一名刺客的心脏,顺势侧身躲过从背后刺来的一刀,反身就是一踢,在踹断几根肋骨(也许还破坏了内脏)的同时,直接将人踢进了冰冷的海水。黑色斗篷和斗篷下的铠甲已经溅上了大片鲜血,只是在夜里看不真切。

  围攻海格的第三名刺客逮住破绽,趁海格来不及转身对敌,飞快地抬起弩,瞄准海格的头部,正打算扣动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突然从背后刺穿了刺客的腹部。没能发射的轻型弩和刺客登时一同摔倒在地。

  刺客怔怔地看着穿过自己身体又被拔出的剑尖,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艰难地转过头,瞪着路易斯手中滴血的长剑,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

  路易斯对准刺客的心脏,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剑。

  站在栈道前的活人只剩下海格和路易斯。

  海格冷冷地看着路易斯收起剑,自己也将武器收进鞘中。他在渐渐凝固的血泊边单膝跪下,仔细将三位教警的遗体摆正。

  “提醒我们会有人纵火的匿名者就是你吧。”海格低头注视教警们沾满血污的脸颊,伸手替他们合上双眼。“如果真有心帮忙,就该把这次夜袭的情报送来。”

  路易斯望着不远处的女武神号,叹了口气:“没办法,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海格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

  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一旦被协会派来的其他刺客追上,他们的牺牲就将白费。

  路易斯又说:“要是放任他们纵火烧船,死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海格盯着路易斯的脸,没有心情和他插科打诨,更何况他们二人本就不太对付:“你现在到底算是什么人?两边下注的投机者?”

  “哪边都不是。但我和萨缪尔有约在先,这比协会提供的利益更重要。”

  海格对此心存顾忌:“你临时倒戈,想必协会不会轻易放过你。”

  路易斯面色平静:“没关系,我有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手的把柄。”

  一阵风吹过,先前落在地面的箭矢滚了两圈,磨损的箭镞撞上死者冰冷的盔甲,发出一声极易被忽略的脆响。

  路易斯再次看向女武神号,轻声问:“萨缪尔他已经在船上了吧。”

  “嗯。”海格只用模糊的声音与幅度极小的点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路易斯似乎笑了笑。他从背后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海格:“这是萨缪尔委托我做的‘小玩意’,说是炸开古圣殿大门的时候能用上。威力巨大,结构精巧,还可以延时引爆,我把图纸都附在里面了。我只做了三个,千万省着点用。啊,记得不能受潮。”

  海格迟疑着接过路易斯的包裹,没有替萨缪尔道谢:“我不知道他还让你做了这些东西。”

  “萨缪尔为此付了一大笔钱——虽然基本都用在筹集材料上了,要瞒着协会找人订造零件可不容易。还有,麻烦你给萨缪尔捎句话。”路易斯掏出烟斗与打火石,低头点燃了烟草。“我会信守与他的承诺,也会保护好艾德里安。”

  海格挑起一边眉毛:“艾德里安?那个侄子?”

  路易斯笑道:“太过分了,你果然只记得他是萨缪尔的侄子。”

  “因为他对我来说仅此而已。”

  面对海格自成逻辑的回应,路易斯无话可说。他深吸一口烟,仰头看向夜空。

  这个夜晚没见到星辰闪烁,就连那轮残月都被云层遮挡着,显得分外孤寂。

  路易斯提醒海格:“你们也该离开了。即便解决了这些刺客,接下来的旅途恐怕也不会太顺利。”

  海格定定地看着他,突然说道:“萨缪尔跟我提到过,你根本不相信灾变能被人类消除,之前也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他的请求,现在又为何要帮我们?”

  路易斯从喉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期待能有人用行动否定我的想法罢了。‘人可以战胜灾变’、‘人性的尽头仍是善意’——之类的。”

  “……莫名其妙。”

  海格对路易斯暧昧不明的态度嗤之以鼻。他抓着斗篷擦净自己铠甲上的血,准备离开。

  踏上栈道前,海格对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感谢你,但萨缪尔应该会。”

  路易斯一愣——他没想过海格会七兜八转地对他表示感谢(虽然也可能是路易斯的误会)。赏金猎人停在原地,看着异端审判官决绝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栈道尽头的女武神号。

  夜幕中,女武神号的船帆悄然张开,升起的船锚在水面绞出一个很快消失的漩涡。

  这艘船即将航向大陆的另一端,航向海格与萨缪尔所坚信的传说。

  那些故事就与我无关了——路易斯想着。

  他环顾四周,除了被海格安置齐整的三名教警,横七竖八的都是刺客的尸体。路易斯自然没有替他们收尸的兴趣,就看下一班巡逻的守卫怎么处理了。

  这么一来,他又站到了协会的对立面。路易斯自嘲地笑了笑,将尚未燃尽的烟草倒进海中。

  “您打算怎么办,大师?”

  伴随熟悉的嗓音一同靠近的,是踏在坚硬路面上也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不用回头,路易斯也知道那是艾德里安:“你怎么来了?”

  “叔父曾嘱咐我盯紧码头的情况,”艾德里安站在离路易斯还有十几步远的位置,低头看着教警与刺客的尸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手。”

  路易斯环起手臂:“看到我和他们一起出现,你不意外吗?”

  艾德里安微微摇头:“我做过心理准备。而且您离开家、与那些刺客会合的时候,我就开始跟踪了。”

  “那还真是有长进了。”路易斯苦笑。他看见艾德里安的斗篷后隆起了一块,推断出那应该是一把弩。“我刚才完全可能干掉审判官,再借机上船杀死萨缪尔,让托雷索家族的夙愿彻底破灭。当然,你大概会在我对审判官挥剑的瞬间,用那把弩杀了我。”

  “我想您应该不会那么做。”艾德里安似乎很有把握。

  路易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为何如此确信?”

  “我听到了您和审判官的对话。”

  “全都听见了?”见艾德里安点头承认,路易斯“啧”了一声,但似乎并无嘲讽之意。“那就有点马后炮了。在这之前,你应该有别的信任我的理由。”

  艾德里安眼神微动,轻声说:“您曾经说过,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叔父也十分信任您。况且……”

  “况且?”

  “我相信您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艾德里安低下了头。

  ——正确的决定?

  路易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不,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正确与否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他远眺栈道尽头女武神号的轮廓,见它正缓缓离港。想必海格已经与萨缪尔会合,并肩站在甲板上回望睡梦中的玛伦利加。

  于是,路易斯迈出一步,拉过艾德里安的手腕,没再看地上横陈的尸体:“走,我带你去个送别的好地方。”

  他们沿着码头的边缘向南走,穿过空无一人的露天渔业市场,登上了玛伦利加城西南角的灯塔。

  高耸的灯塔伫立在码头与渔村之间向海面凸出的堤岸上,如同银湾无言的守望者,用长明之火为船舶指引方向。守塔人就住在灯塔不远处的小屋里,此刻正做着与灯塔、海港、暴风雨无关的美梦。

  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并肩坐在灯塔顶层的边缘。背后巨大的火盆托起炽热的光源,在漫长冬夜里如同一颗不灭的恒星。

  “看,那就是女武神号。”路易斯指向海面若隐若现的船影。要不是甲板上亮着些火炬,他们恐怕很难找到船舶的位置。

  挂着教团旗帜的大船正缓缓驶出银湾。之后,她将贴着半岛的边缘向南航行,从库诺大陆的南端绕个大圈再北上。顺着洋流航行非常省力,只是高度依赖季节、天气和运势。

  按照胡塔提供的海图,女武神号大概会在第二年的春天抵达库诺大陆的西北部,与先行一步的信标号会合。到那时,造访被常年封冻的洛格玛地区风险会更小,至少不会被冻成冰雕。

  艾德里安顺着路易斯手指的方向,远远地眺望黑夜里暗沉的海面。

  来玛伦利加之前,从小在鹤山庄园长大的他没有见过海,并因此对海有着莫名的憧憬。但现在,艾德里安已经找不到这种憧憬的感觉了。

  “我的父亲就是在寻找洛格玛的过程中去世的。他们走的是北上的陆路,途中不幸被卷进北方诸国的战争。”艾德里安轻声说。“那时我和克洛伊年纪很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

  “我的双胞胎姐姐。”

  路易斯凝视着艾德里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你想登上那艘船,和萨缪尔一起前往洛格玛吗?那可是你们家族魂牵梦绕的命运之地。”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虽然那是我们世代流传的使命,但我没有叔父那样的执着和行动力,也不是非要亲眼见证灾变的终结。我只想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叔父让我留下来,替他守好飞狮公馆,这就是我该做的。”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啊。”路易斯叹道。

  艾德里安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再抬起头时,夜空中正好飘起了雪花。尚未着陆的初雪轻盈地翻飞,像一场可以用竹篓盛住的雨。

  “下雪了。”

  艾德里安向檐外伸出手,雪片却灵巧地从他指缝间溜过,打着转儿缓缓降下。艾德里安也不气恼,收回那只空落落的手掌,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

  路易斯记住了这个笑容。他刻意移开了视线:“这应该是你在玛伦利加见到的第一场雪。”

  “是的。”艾德里安说。“鹤山庄园的冬天也会下雪,但和这里很不一样。”

  “玛伦利加的冬天很美。”路易斯的视线穿过雪编织的重重纱幕。女武神号已经驶出银湾,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你以后就会习惯这样的景色。”

  “像您一样?”艾德里安扭过头,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微笑。

  路易斯也笑了:“是啊,习惯到觉得无聊的程度。”

  夜已经很深。等到第二天的清晨,洁白的积雪将铺满整片玛伦利加地区,街道、屋顶、墓园、码头,孩子们将会欢呼着庆祝初雪的到来,大人才会为清扫和出行感到头疼。

  见孤月西垂,路易斯又问:“你急着回飞狮公馆吗?”

  艾德里安轻轻摇头:“不。这场雪很美,我想在这里待久一点。”

  “好,”路易斯也没有离开。“那我们再坐一会儿。”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灯塔高处,见证冬日的使者为流金之城镀上素净的银肤。

  作者有话要说:  The Fields of Ard Skellig - Marcin Przybylowicz

第二十七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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