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零下三132
弥雅知道自己的反应让这位检察院方面的人士不自在。自从她在医院中醒来,所有人都因为她异常的平静表现而不自在。就好像她更该以泪洗面,那样才“正常”。于是冠着心理咨询师之类的头衔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病房,试图引导她面对自己“真正的情绪”,或是善意地告诉她哭出来也不要紧,情绪宣泄是必要的云云。
但弥雅对于劝慰和忠告无动于衷。
那天以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也根本不需要镇定剂。
可能那些专家说得没错,她的确不太正常。弥雅甚至感觉不到悲痛。腺体分秒不停地开火,她处于备战亢奋状态,只等一个机会。比如刚才在检察院台阶上。她多希望他们能在把她兜头罩在外套下塞进车之前再多给她几秒时间,让她告诉全世界,她不是什么完美的受害者,她不想躲藏,也不准备有所隐瞒。
在成功坦白之前,她不能休息,更容不下分毫的软弱情绪。弥雅感觉自己很像拦住疯涨水流的大堤,只要出现一丝缝隙,就会决堤。
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地下停车库,前灯跳动两下。
弥雅觉得刺目,阖上双目。
“就是那辆车。”尴尬的一拍停顿,“今天请你放心好好休息。”
弥雅没有应答,径自下车,走到黑色轿车边开门坐进去,看都不看再次闭上眼睛。
原本乘坐的那辆中小型客车发动引擎开离去。
地下停车场再度陷入寂静。黑色轿车没有跟着驶离的迹象。
弥雅往前投去随意而困惑的一瞥。猝不及防,她在车内后视镜内对上双熟悉的蓝眼睛。
她一个激灵,全身绷紧。
弥雅随即模模糊糊地想,她好像确实很久没看见他了。可能是医院方面生怕刺激到她,她在过去十多天内没有见过任何与改造营相关的人。在检察院门前下车的时候,弥雅余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但她以为那是太紧张产生的幻影。
兰波回转身与弥雅面对面。
弥雅不由怔了一下。
他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敞开,衣襟皱得厉害,如果脸上再多一两道血痕或是淤青,就完全是一副才脱离群殴的狼狈模样。
注意到她的视线,兰波难堪地捋了捋头发,笑得颇为勉强:“弥雅。”
“你为什么在这里?”弥雅尾音拔高,她怕再说得慢些就会变调,快速吐出的词句听上去恶狠狠,“我向你承诺过,我会毕业。现在我已经毕业了。之后我做什么、遇到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兰波搭在座椅靠背边缘的手指收紧,面上还算镇定:“我接到指派命令,暂时担任你的监护人。”
弥雅困惑地眨了眨眼:“你难道不应该回营地去辅导新学员么?”
兰波沉默了一瞬。
弥雅立刻意识到,她在医院中滞留的这段时间,外界的变化比她想得还要剧烈,她默认的常态已经被颠覆。
“虽然还没对外公开,但莱辛改造营已经基本暂停运作。我有军方的背景审查许可,加上……”兰波唐突地省略过什么,跳到结论部分,“总之,我可以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尖利的话脱口而出:“但是我不想要你在我身边!”
片刻刺痛的死寂。
弥雅懊悔地攥紧手指成拳。也不完全是假话。被不知所措的陌生人包围,她感到无坚不摧。但到了兰波面前,既是尖刺也是护盾的强硬姿态完全失效。
兰波从最开始就不希望她踏进公众视野,为此不惜弯折原则,替她遮掩甚至威胁旧友。他竭力避免的事态最后还是在她的首肯下成为现实,只不过这现实和计划不同,出了唯一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差错。
弥雅已经不太明白,她走到这步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秒,她想埋到兰波怀里肆意大哭,后一秒她又希望他消失,没有出现过更好。
而兰波对她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他被她的话语击中,依旧露出苍白而温柔的微笑:“你不用忍受我太久。再过一周,最多十天左右,你就可以获得新身份离开联邦。”
弥雅跟不上话题:“什么?”
“你会提前出发前往海外。那样可以避开媒体的骚扰。”
“我……没有被项目除名?”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会被除名?”
弥雅低下头,良久,才逐词吐出短句:“我不想去。”
兰波勉力维持镇定,说些效果有限但不得不说的话:“对于阿廖沙的死,我感到非常遗憾。我知道他在你心里占据了特殊的位置。新闻的热度会过去,伤痛不会轻易愈合,但弥雅,你的人生没有结束。继续生活下去很困难,但你还要活下去。”他兀地一顿,好像下定决心:“我也会——”
弥雅莫名心慌,哑声打断:“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谁?”兰波在发问的后一秒就明白过来。他又联想到了什么,表情随之僵硬。
一如既往地敏锐。弥雅这么想着,微微笑起来:“我和阿廖沙约好了在毕业典礼当天把斯坦案子的真相抖出去。是他的想法,但我同意了。”她看向窗外,即便车窗外只有柱子和荒芜的混凝土地面。“只是,最后和说好的不一样。他骗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兰波像是没听懂她的话,而后蓦地打了个寒颤,失去表情,语声不稳,顿促的节拍漏出动摇的底色:“而你,之所以会同意他的提案,是因为我——”
弥雅侧眸看他一眼,喃喃:“别摆出这种脸色给我看。”
兰波茫然地望向车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你看起来恨不得杀了自己。”
兰波闻言竟然笑了一下,蓝眼睛深处有幽光跳动:“你说得没错。”
弥雅不知道他在评判自己的表情还是心绪。顺势逼兰波“负起责任”的念头一闪而过。弥雅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兰波,他优柔寡断的另一面是超常的责任感和温柔。只需要她一个暗示,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背起新的一重罪责的十字架。这次事态严重,不仅仅是能否放下往事,牵扯到人命和她的前路,兰波不会再提需要时间和距离来完全接受她。他会毫无怨言地忍受并掩藏痛苦,忠实地陪伴她,也许那样就是一生。那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就是矢志不渝。
但这和之前的状况相比有什么差别?
只不过是兰波背上压着的责任感和罪恶感变得更重。
弥雅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她的初衷就是将他从这两重枷锁下解放。她不需要、也无法忍受披着爱的外衣的歉疚。
念及此,她熟练地将自己的情绪切割开来,将所有软弱塞给旁观一切的那一个自己,找回丢失的强硬态度:“我们要在这停车场待到什么时候?还是说,我和你要再在车里来一次重要谈话?”
兰波转向前方,撑住方向盘深吸气:“我在等待出发的信号。免得再次被记者围追堵截。”
“我不介意被记者追上。”弥雅拈起放在腿上的口罩,将挂绳绕在小指上轻挑地甩了甩,嗤笑说,“他们大可以把我的名字和正脸照片放在所有报纸头版。我无所谓。”
兰波没有回头,咬字略微加重:“弥雅。”
“下次有机会,我还是会和今天一样以真面目示人,让他们拍个够。”
这发言似乎触碰到兰波底线,他嚯地转身,蓝眼睛因为怒意熠熠生辉,只有措辞还算隐忍:“我们……其他人和我都在试图保护你,让你不受舆论和流言伤害,能够不受打扰地开始新生活。弥雅,请你,我请求你别再那么做了。”
清醒状态下,兰波从来没那么不加掩饰地对她表露过不满。即便知道是她先挑衅、是她不讲道理,弥雅还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冲,委屈又恼怒。“也请你别那么纡尊降贵地和我说话!”她学着他的口气反刺了一句,觉得还不够,干脆就着逼他心死的由头把话说绝:“我不需要任何人……尤其不需要你保护!”
语音未落,弥雅便有些恍惚。
这和兰波刚刚认识的时候何其相似,那时她也强硬地拒绝他的保护。
兰波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长到她心慌,但她不敢抬头看他。
到最后,她爱的形式竟然也只剩下伤害。身体上的,言语上的。也许这一次她终于成功彻底地伤到他了。
弥雅就有些想笑。如果跟着她的亡灵还在,大概也会放声大笑。然而,把一切曝陈在阳光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见过斯坦的声音。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死透了,不再侵扰她,不再让她做噩梦。但她也真正成了一个人。
放置在挡风玻璃下的通讯装置屏幕亮起,发出孱弱的鸣叫。兰波转回去看了眼,一言不发地启动车辆电源。
“你确定你还能开车?你的手在发抖。你可以叫个人来代替你。”
兰波笑了,他念出她的名字,两个音节,宛如温柔的叹息,也似吟诵描绘血腥战争的长诗的开篇短句:“弥雅。”
车辆驶上弯折的坡道。
“随便你怎么说。你可以尽情用刻薄话奚落我,以冷酷的眼神刺穿我,随你用想得到的别的残忍行径伤害我。”他在等待通过车库出口认证的短暂数十秒间回头,信号灯的赤红是他双眸中湛蓝湖心熄灭后复燃的火,那艳丽景色像剧毒颜料倾覆的大型事故现场,平静得惊心动魄,“你令我心碎,但你无法再使我却步。”
“我在这里,会留在这里。”
他这么说。
黑色轿车冲出甬道的阴影,朝上跌进夏日澄澈无云的艳阳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喜和涵涵子的地雷,感谢清荷寒晓的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