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5
他整理领带,快步上前。
最近每天都是阴天,白天多霾,到了晚上就常常下雨。上一次在公司看到林慈昕,两个人在走廊尽头讲话,窗外也是这样的天气。咖啡厅轻松的旋律,适合久别重逢的朋友。而两人对坐的压抑、肃然的气氛中,路嗣平带着别样的沉默。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最近很忙嘛。”对面妆容精致的女人笑着说了第一句话。
路嗣平也笑了声,低头喝了口热摩卡,问:“你呢,不忙吗?”
“我手里就那么几单生意,都在你家做。对了,上次酒会上你表现不错,我们老总对你印象很好。”
路嗣平左手无意识地摸索着银环,不知说什么好:“那挺……好的。”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把分公司开这么大规模,这才三四年时间。记得我走的时候,好像你那个科室才七八个人?”女人语气轻快,“现在都几百倍了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挂着笑容,嫣然的表情犹如少女。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少女,他也不是那年的少年。
路嗣平摇摇头:“我作用不大,我爸早就安排好康庄大道,我只需要吃现成的。”
“你还学会谦虚了哦,嗣平。”
路嗣平始终没有抬眼看她,目光放在她的肩膀上,语气疏远冷淡,听到她柔声叫他嗣平,他有些麻木地笑了:
“嗯。今天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情就不能见你吗?”
林慈昕搁下咖啡杯,反问道。
路嗣平无法答话的此刻,咖啡厅的背景音乐切换,一首耳熟能详的《你最珍贵》缓缓倾泻出来。
林慈昕耸了耸肩,颇为惊喜:“是这首歌诶,还记得吗,大学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合唱过,你的歌声很温柔,我当时就……”
路嗣平的回忆渐渐浮出,那时扎着马尾的她,青涩的笑靥,一首《你最珍贵》,是他和她定情的歌曲。
但转瞬他又变得冷静而又刻薄:“是啊,时间多可怕,十年过去,你成了女博士,而我女儿都有了。”
这是可怕的现实啊。
“女博士”三个字锥进了林慈昕的心里,她眉梢挑动,言语干涩:“我已经后悔了,嗣平,女博士一点都不好。”
“女博士怎么不好?你现在是龙马腾跃的技术骨干,优秀的女白领,多少人都羡慕你。”
“嗯?”
林慈昕怀疑自己耳朵里刚刚听到的,他的话,有讽刺,有尖酸。自然不止是夸她。
雨势渐凶,硬币大的雨点砸在身旁的玻璃窗上,《你最珍贵》的乐响被压了一截,路嗣平低着头,双眼落在台面的手机:
隆湘芝:什么时候回来呢?宝贝吵着要爸爸……
林慈昕注意到他的分神,问:“嗣平,是不是有什么事?”
路嗣平抬起头,摇了摇:“也没什么,女儿睡觉要我哄。”
他看了眼手表,八点半,是靖雅听故事的时间。
她设想过他提起妻女的样子,也设想过要如何轻松自在的应对,但到真正提起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似乎做不到那么无所谓。
“啊……女儿……”林慈昕若有所思地说,“前阵子在城西文化中心见过的,你太太。”
“我太太……”路嗣平点点头,“她是个好妈妈。”
太太……好妈妈……
看到他真挚的表情,林慈昕忽然失笑:“最近总是恍惚,还以为是读书的时候呢。你也真是的,怎么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叫我呢,我会给你包个大红包的!”
她故意开玩笑,实则心冷至极,今天把路嗣平约出来,本就是为了试探他对她还有多少情意,现在看来……
路嗣平顺着她的话开玩笑:“是啊,我给忘了,要不你补给我?连我女儿满月酒一起?”
他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意外发现衣服下摆处粘了一张贴纸。撕下来一看,笑了:“看,我女儿的飞天小女警,向你打招呼。”
“飞天小女警?”说什么呢……林慈昕俯身向前,看到了他食指上一张小小的美少女贴纸。
她哑然,垂眸。
路嗣平本不必故意在她面前展现婚后幸福生活的样子。
“你很爱她。”林慈昕轻声地陈述着。
路嗣平挑眉,不说话。
毫无疑问林慈昕是失望的。她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期待,竟然把已婚的前男友约出来,是疯了吧。早在三年前她选择离开的那一刻,就该做好失去他的心理准备。
现在迟来的后悔,却又不甘心咽下。
“看你过得好,就好了。”她勉强地笑说,“等不等我都没关系,我不怪你。”
呵……
“ok,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就聊到这里吧。”路嗣平起身伸出右手,“林经理,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整理好了,以后合作愉快。”
路嗣平堂堂正正的样子让林慈昕感到陌生,但她还是伸出手,为了最后的尊严而微笑:“好的路总,合作愉快。”
道别后,路嗣平先走一步,林慈昕又坐了下来,反思刚刚发生的一切,却又好像失忆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觉得,路嗣平真是一个有城府且冷心的男人。十年,整整十年的爱情,她十年的青春啊,竟被他一句“合作愉快”画上了残忍的句号……
她又哪里不如他的太太呢!
路嗣平返程的路上一路顺畅,心里却堵得慌,像吃噎了喉咙,又有些胃酸上涌。想起林慈昕的时候,他总会产生这种感觉,今天见到她,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那年他苦苦挽留,她却说走就走,放弃爱情,放弃了他;如今他事业有成有妻有女,她却又要回到他身周。
她所有的选择,选择产生的后果,都让他去负担?
他气愤,他甚至很恨,林慈昕给他的伤害,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
本想直接回家,路过酒吧的时候路嗣平却刹住了车。这几年规律性的疲劳工作限制了他来酒吧的次数,除非几个好友相聚,他主动来这里的机会几乎为零。有那么一两个朋友是这所酒吧的常客,路嗣平一坐到吧台,就被背后迎上来的人强行搂住。
来人个头极大,身材魁梧,笑得故作奸细:“嘿呦喂,这是谁家的良家主夫呀,来给爷香一个!”
路嗣平烦了,顶起手肘把人甩到一边去:“别闹我梁子,我心情特他妈差!”
叫梁子的兄弟摸摸额头,苦恼道:“那可怎么办是好,”顺着朝吧台打了个响指,“waiter给我兄弟整一瓶伏特加!”
他拉了张高脚椅围坐在路嗣平边上,稀罕地看着路嗣平:“兄弟你可好久没来了啊,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跟哥们儿都疏远了,你心里有愧不有愧吧你就说!”
“有愧有愧。”
路嗣平答得特别顺从,接过酒杯仰头就饮,喉结滚动的瞬间酒精刺爽胃部。
梁子不拦着他,光傻笑:“还挺能喝,你这身打扮从哪儿来啊,人模狗样的。”
路嗣平扯开领带呼了一口气,在家的时候穿着休闲装,为了赴约特地换了贵牌西装。也不知道图什么。
“你还真别说,你穿正装,贼他妈有感觉,有那种斯文败类的感觉,女人最喜欢你这种……你看我吧,我要是穿西装,我对象准说我像那个啥……”梁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讨债的,□□头子!我呸,你说我一正经人,哪像□□头子!”
路嗣平斜眼看着梁子一头脏辫,打岔道:“林慈昕回来了。”
“……”
梁子默默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干,兄弟。”
…………
深更半夜到家,路嗣平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梁子亲自把人送到湘芝手里,一个劲地跟兄弟比“嘘”的手势:“弟妹,快扶上去,别让老爷子看见!”
湘芝对此状况完全摸不清头脑,路嗣平喝得烂醉挂在她肩膀上,还一个劲傻笑骂自己是蠢货……
好不容易把人扛到二楼,腾出手开个门的功夫,路嗣平摔在了地上。“砰”地一声。
婆婆闻声出来查看,爬到二楼一看,打到一半的哈欠都憋了回去。
她跑过来扶起儿子上半身,不敢大声:“嗣平,嗣平——这是怎么了啊?!”
湘芝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刚刚易梁大哥送他回来的。”
“先弄进去。”
婆媳两人一人抬一头,把人扛到床上,路嗣平相当不配合,一直在扭动,喊着“别碰我!”
湘芝站在一边喘气:“妈你先去睡,这里我来照顾。”
“这……你能行吗?”
“能行的,稍微给他擦一下就行。”
婆婆糟心极了:“那你弄吧,嗣平也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一点数都没有喝成这样,差点把他爸吵醒了都!”
“……”
路嗣平脸颊通红仰面躺在床上,湘芝矗在边上不知道先做什么,最后拧了块凉毛巾过来给先给他擦脸。毛巾刚碰到他脸颊,她的手就被狠狠抓住了。
“别动我。”路嗣平依旧闭着眼。
“我是湘芝,你醒了吗?”
湘芝试图抽出手腕,但都是无用功。这样下去要被他掐肿了。
“不准动!”路嗣平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坐起来,恶狠狠地看着湘芝:“我说不要动!”
湘芝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腿软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手还被他扼着,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也许是湿红的眼角让路嗣平稍有动容,他松开手揉揉眼睛,哽咽道:“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