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嗯,是我,是你的雀奴……122
此刻正是午后, 烈日斜阳透过房门照进屋内,床角挂起的青纱帐在阳光照耀下显现出刺眼的雪白,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吵闹不停。
青葙抬手一摸, 只摸了满手的汗珠。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轻薄外裳,起身呆坐良久,察觉到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 方才下榻穿上木屐,打开窗户透气。
夏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 吹散了满屋的闷热。
青葙手臂交叉撑在窗沿上,随手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些许谷物洒在上头,那些站在屋檐上的麻雀便又飞了回来,蹦蹦跳跳地吃食,丝毫不怕人。
她抬手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只,微微出神, 思绪不知怎的就跑到方才做的那个梦上头。
她听说过北戎的雪山, 那里常年积雪, 冷如冰窖, 且山势险峻,常人到那里, 十个进去只能有一个回来, 更要命的是, 它离北戎的大本营十分的近。
北戎人崇尚雪山, 认为雪山替他们抵挡灾祸,带来希望,因此,即便他们四处游牧, 但仍旧会时不时回雪山脚下祭祀,以答谢神明的馈赠。
李建深到那里去,要想平安无虞地回来,恐怕不易。
青葙回想起梦中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即便知道不是真的,仍旧心里一阵发紧。
她当初应该拼命劝住他的,他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想不下去,只能将手收回,垂下脑袋。
不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青葙抬首,发现方才手边的那只麻雀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方知它贪玩,自己往屋子里飞去,如今正站在床下一只小匣子上。
若不是看见它的影子在地上跳动,青葙根本发现不了它。
她轻脚走过去,怕它在床下闷坏了,便将匣子给拉了出来,那小雀果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青葙蹲下身子,刚想将匣子推回去,忽然瞧见匣缝里露出一角信封,她这才想起,这匣子里装的是李建深写给她的信,当初她因不想再与他有纠葛,便随手将它们收在匣子里。
李建深从长安来找她的那一晚,特意叮嘱过她打开看,却被她抛诸脑后。
青葙将匣子放在桌面上,将盖子掀开,方发现里头有几封信的信封因为受潮已经出现了霉点。
她拆开一封信,缓缓将信纸从里抽出,一股墨香扑上鼻端。
青葙垂眸,只见上头写着:
“阿葙,展信佳,春寒料峭,切勿少衣,以免感染风寒,珍重,雀奴。”
这应当是李建深在她刚离开长安时写的。
青葙再拆一封。
“阿葙,展信佳,春日渐暖,夏日长,切勿贪睡贪凉,以致体弱,珍重,雀奴。”
这是李建深在她离开长安半月时写的。
青葙又将余下信封全拆,发现内容大同小异,全是叫她注意身体的,只有其中一封在最后添了一句:
“盼回复。”
那是他到泉清镇来找她那一日,特意叮嘱她看的那一封。Ding ding
透过这些书信,青葙能看到,在远在长安的无数个日夜里,李建深坐在东宫的案桌上,提笔给她写信的模样。
他这样的心高气傲,也只是在决定来找她时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提一句:“盼回复。”
这种日日盼望,却只能迎来失望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青葙眼睫有些发热,郑重地将那些散落的信件重新整理好,手指摸着那些信,喃喃开口:
“答应我,平安回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难以心安。”
“你……别这样折磨我,我承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建深,可是她不想他死。
风吹动廊下的风铃,槐树叶跟着哗啦啦响动,无人应答。
***
一连数日,李建深仍旧没有消息。
青葙的身体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焦躁不安,突然开始变得无比虚弱,这一次,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床榻上,由着檀风一口一口的喂粥续命。
粥卡在嗓子眼里,一股痒意冒出来,青葙翻身,脸朝下,重咳不止。
檀风急得不行,一把拽过周瑞之的引领,大声道:
“你不是说你之前给她开的药能让她撑一段时间的么!”
周瑞之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忙活了一天,如今瞧见青葙的模样,甩开檀风的手,道:
“你也说了,是‘一段时间’而已。”
檀风后退一步,颓废地塌下肩头,一股无助的慌乱从他心里滋生出来。
“他说他能救我阿姐,他不守信约!”
说着,便只身走了出去,然后趁着夜色,往大营跑。
福伯和周瑞之都没有拦他,即便他们都知道李建深这么久没有消息,很可能出了意外,就算去了,也找不着他。
但若是让檀风待着这里什么都不做,怕是会把他逼疯。
福伯眼圈发红,拿帕子擦了擦青葙的嘴角,拍着她的脑袋道:
“好阿葙,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安心地睡一会儿吧。”
青葙听着如父亲般的福伯这样说,点了点头,将脸侧枕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瞧。
“周大夫……”
周瑞之上前,见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不免叹了口气,早已没有往日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娘子想问什么?”
青葙有些费力地掀起眼帘,“这些日子,叫你费心了。”
周瑞之道:“娘子这样说,叫老夫实在是惭愧,我一直自誉为天下医学第一人,如今却才知晓,不过是自视甚高而已。”
青葙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静默片刻,才道:
“你不用怕,他只是在吓唬你,天命难违,他知道这个道理的。”
周瑞之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青葙是在替李建深说话,不免长叹一声,道:
“老夫知道,娘子莫要担忧。”
福伯站在一旁,只是流泪。
他们都知道,若是李建深再不带着药材回来,青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
屋内又安静下来,青葙昏昏沉沉,又梦到了初遇阿兄那一天。
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吃了好些他带来的干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他反悔,将手中的胡饼又要回去。
他似是觉得有趣,笑话她:“倒是挺护食,吃吧,我不抢你的。”
渐渐的,青葙忽然吃不下去了,她抬头环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堤岸上,四周是一片虚无。
她看向阿兄脚下的小木船,抬头道:
“阿兄,这回,你是来接我的吧?”
阿兄没有说话,只是冲她伸出手。
青葙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想要抬脚上船,却发现脚下有千斤重。
她有些急了,道:“阿兄,我……我动不了。”
阿兄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
“你心有牵挂,不想走。”
“我……”
青葙想要矢口否认,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回去吧,你等的人就快到了。”
“阿兄!”
青葙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人影?连同那条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原本沉静的泉清镇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听见这声音,几乎家家户户的狗都开始叫起来。
人们被吵醒,不一会儿,镇子每家每户便亮起灯来,还有不少人出来看发生了何事。
有个大汉上衣没穿,刚到门口便察觉到眼前像是刮起了一阵风似的,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黑夜里瞧不清,他踉跄着坐在门槛上,回头对他家妇人道:“乖乖,那是个啥?”
檀风从马上踉跄着下来,使劲拍着门:“父亲,开门!”
里头的福伯和周瑞之听见这话,齐齐站起身,福伯开了门,见是檀风,道:
“别吵,你阿姐刚睡下。”
等瞧见他身后的人,登时愣在了那里。
李建深满面风霜,将手中一个盒子交给周瑞之,道:“这是你要的药材。”
说罢,快步进去,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阶梯上。
福伯回过神来,有些欣喜若狂地拍了一下周瑞之的背,道:
“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煎药。”
周瑞之这才慌忙检查了一下盒子中的药材,见确实是自己需要的那一味,方才笑起来,“我就说小娘子命不该绝。”
说着,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李建深三步并两步走,来至青葙跟前,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心不断地往下坠,抬起左手去摸她的脸。
似是被冰了一下,青葙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坐着个人,呆愣片刻,眼角流出一滴泪来。
李建深见她醒了,方才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又将自己当成了她的阿兄,心下微酸,但仍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青葙张了张口,轻声道:“……雀奴。”
李建深的手一顿,嘴唇蠕动着,道:“你叫我什么?”
“雀……奴。”
她明明声音这样轻,可李建深还是湿了眼眶。
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嗯,是我,是你的雀奴回来了。”
青葙喃喃道:“我梦见他们把你的右臂给毁了,我很害怕。”
李建深的身形一僵,静默片刻,道:
“别怕,梦都是假的。”
青葙的双眼往他的右手那里瞧,只见他整条手臂隐在袖筒下,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她道:“你抱抱我吧。”
李建深轻声开口,仿佛怕吓着她,道:“我已经好些天没洗漱了,臭的很,别熏着你。”
“我不怕你熏。”
李建深只得弯身将她抱在怀里,青葙趁势去瞧他的右手。
只见那只手用不知从何处撕下的衣料重重包裹着,满满都是血迹,有一条没来得及遮住的伤疤一直从手腕往上,绵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形状可怖。
青葙的眼泪又流下来。
他的右手怕是要废了。
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