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治愈(新增)171
许眠取过一支长峰狼毫,先浸水,后蘸墨,笔尖在砚台边左右舔舐,去除多余的墨汁,同时让笔锋中直而平整。
末了,她将毛笔横递给晏初水。
肌肉的记忆强大而无敌,他一接笔就立刻将它牢牢握住,中指扣住笔杆,食指搭在上面,无名指自下而上地抵住。
笔杆垂直于纸面,笔锋悬在纸上一寸。
他又开始颤抖了。
那根深埋在皮肉下的神经不受控制地抽搐,他知道,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伤口是不会再痛的,可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疼痛。
啪!
毛笔从指间滑落,笔锋打在纸面上,于洁白无暇中戳出一笔凌乱的黑。
突兀而狰狞。
“不行……”
他的右手再次攥紧,冷汗自额角渗出,撕心裂肺的痛感蔓延开来,还有无法抵挡的恐惧,只要拿起笔,就会想起过去。
想起那张阴冷的脸,听见那样阴冷的声音。
不、不要!
他猛然起身,桌椅剧烈碰撞,差一点把身旁的许眠也推倒在地。小姑娘瘦弱却灵敏,她一手抓着桌边一手抓着他,两样都没丢。
她不让他逃,死死地抓着,“初水哥哥,你不要害怕,有我在啊。”
有……她在?
是啊,有她在。
明明是无边的黑暗,但曾经有她在,明明是濒死的悬崖,她却使劲将他推开,明明是醒不来的噩梦,可她一直在呼唤。
有她在,他才向死而生。
他怔怔地回神,那片温柔的光晕笼罩而来,浅浅的,柔柔的。
无比安心。
小姑娘温柔地扶他坐下,重新舔好笔,然后微笑着掰开他的手指,他不肯,挣扎地抵抗。
“初水哥哥。”她说,“你再不松手,我就亲你哟。”
“……”
又甜又嗲,又凶残。
他气息一松,她当即将笔塞进他的指间。
笔杆微凉,他惊得闭上双眼。
许眠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他握着笔,她握着他,纤细的手腕使出力气,笔尖在纸上游走,他颤抖着、颤抖着……尔后慢慢稳住,失力的手指一点点恢复触感。
他能感觉到笔峰运动的方向,感受到她的施力与收力,甚至能想象出笔墨在她的牵引下勾勒出怎样的画面。
他缓缓睁开双眼。
顺着他戳坏的那一笔,许眠娴熟地画出一支长竹,竹竿修长且直,迎风不斜,傲然而立。
他好像……看过她画竹子。
模模糊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在一大片苍翠的竹海中,有一个穿着芽绿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挽着衣袖,盘着头发,认认真真地作画。
她弯着细白的颈项,与现在一样。
她露出耳后的那颗红痣,也与现在一样。
依着那支长竹,她又画出另一支稍短的细竹,竹支虽细,但风清骨峻,两支墨竹各自为营,又互相倚靠,在留白的画面中给人以水宽山隐、彼此牵绊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
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可眼下并不记得答案。
好在许眠有耐心,又回答了一遍,“在你离开之后。”
不仅如此,她这一次说得更多,也更加详细,“你离开檀城后,我一个人很想你,但是我们一张合影也没有,外公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想你,可以学画画,这样就可以把初水哥哥的样子画出来了。”
“可我学会画画后,又不知道要如何画你,我只记得你以前的模样,又不知道你之后的样子,画来画去,都是过去的东西。”
“再然后,我就改画山水了。”她落下最后一笔,歪着头与他对视。
白净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脂粉修饰,较之过去的稚嫩与天真,现在的她如春之始阳,如花之犹含,如清风入庭,吹皱一池静水。
人面易改,青山依旧。
所以,她改画山水了。
她放下毛笔,忽然问他:“初水哥哥,我们离婚后,你再也见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再也见不到她吗?
晏初水一时顿住,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句话——离婚算什么结束啊?只有把一个人从心底彻底删掉才是。
他想起那张被他删除的合照,那是……唯一的,是吗?
那样便算是删除了吗?
他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答案。
小姑娘等不到回答,就自问自答:“唔,哪怕只是偶尔想起我一下,也是很好的。”
“为什么?”他问。
她伸出两只手、四根手指,搭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因为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蓝色的窗户,假如初水哥哥也在想我,那么窗户里的人就会对我微笑,不是很好吗?”
蓝色的……窗户?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也跟着比划出一个四边的菱形,穿过手指搭出的窗户,他用漆黑的眼瞳向里看。
他看见一个微茫的春天,看见春花落满山林,看见一个小姑娘梳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往山里走,一边走一边叫他,初水哥哥,你快点呀!
他想要追上她,可双脚却铐着沉重的锁链,寸步难移。
只能看着她渐渐远去,他大喊,你等等我。
但是小姑娘没有等他,而是与他挥手告别,初水哥哥,是你自己说的,说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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