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234
许青窈抱着斗篷,来到前院。
院子静悄悄的,水塘边,垂柳萧瑟,几只白鹤悠闲地踱着步子。
往常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小宦都不在,她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点灯,许青窈轻唤,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屏风后透出隐约的光亮。
许青窈轻手轻脚过去,只见床头的小几上,点着一盏铜色莲花灯。
男人斜靠在紫檀木的绦环围子罗汉床上,一条腿随意曲起,暗紫色披风兜头而挡,掩住大半身躯,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青窈将叠好的红斗篷放在书桌上,心里暗忖,这位公公的披风和斗篷,可真不是一般的多,简直跟个成衣铺子掌柜似的。
这样想着,她未免回头多看一眼,榻上的人此时正翻身,露出下半张脸的一角玉白。
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仿佛在哪里见过。
那尖尖下颌,绯红的唇角,仿佛似乎在引诱她前去窥探修罗真容。
鬼使神差地,许青窈朝榻前走去,廊上的钟漏滴滴答答,她的心跳得厉害,将手伸向那紫色兜帽——
竟然是一张银质面具。
她还想继续下去,被一只修长的手捉住,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紫色水晶戒。
这枚光华流转的戒指短暂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就在这一瞬,身体腾空,重心失控,一阵天旋地转,她忽然跌到榻上,落入他的怀中。
“想做什么?”声音低沉,像是在有意识地掩盖某种沙哑。
“我……我是来还东西的。”许青窈说着就要下榻,室内潮热昏暗,她莫名地心口揪紧。
“你不必还。”
听了这话,许青窈面色发烫,不知所措。
“窈窈。”
他忽然软软叫了这么一声,像小猫在心口挠了一下。
许青窈愣住了。
“不行,你不能这么叫。”她盯着那张翕动的薄唇,语气严厉地制止。
“为什么?”
她没来由地烦躁,像是心里的某种秩序被破坏掉了,可是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还在紧紧地攫住她,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渴盼,叫她隐隐感觉有些可怖。
想到这人已经是个公公,还存了男女之事的念头,现在又想利用官阶权力来同她苟且,她就有些看他不起,原本的知遇之恩倏然消散,但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面上又不能发作,心中愈发懊恼,只好瓮声瓮气道:“公公从前答应过我,给我另一条路,现在要反悔不成吗?”
少年听了不觉羞红耳根,懊悔自己的失态,或许是权力身份的转换,叫他的欲望忽然变得蓬勃,当然,也害怕再纠缠下去,自己身体的异样就会暴露。
“是我之过,”他放开她,姿势古怪地直起身来,系好披风上的青绿丝绦,“你下去吧。”
许青窈心里异样的感觉不断滋生,然而还是从善如流地下了地,出去的时候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然后就听见里面的人在叫侍宦准备冷水。
许青窈蹙着眉头快步离开。
忙活了一个月,库房的事终于解决,她又亲自看着白米过秤,全数装上漕船,万事俱备,只等祭海仪式一过,船队就要北上。
这些时日,她一直盯着薄青城,他倒是规矩得很,对她规矩,对手头的公事,也是正经在操心。
那份狼子野心,暂时还没有暴露出来。
明明是好事,却叫她高兴不起来,依照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之中,这样短暂的太平,不过是暴风雨海上来临前的异时辰。
公署里的事忙完,她终于有机会回薄府去看看薄今墨。
这一回,总督府的门子还说要备马车送她,许青窈却拒绝了,她自己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牙行,雇了轿子,很简朴的一乘小轿,绝不会引人耳目。
底下人把这事儿通报到府里,并不知道为何主上会来回踱步,频繁叹气,像是忧,又像是喜。
或许,连薄今墨自己也不知道。
又或许是,知道了,也没办法。
-
回薄府,许青窈是从角门进的。
府里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多事,人都走光了,大约是没了人气,墙头屋角的地精都活泛起来,趁着这绵绵淫雨,将地皮给一股脑地掀翻,到处都是倾圮之相,只有荒草屋前屋后地疯长起来,藤蔓从树杪攀升到楼檐的翘角,蜘蛛和鸟雀在上面作巢。
只剩一个沈韵秋,稳若磐石,牢牢地镇着薄家的宅基。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韵秋正从廊上过,里面是柘黄色的立领对襟长衫,外罩一件秋香色长比甲,发髻梳得同往常一样,纹丝不乱,浑身的妆扮,和这肃杀的深秋很是匹配。
她也看见了她。
“回来了啊?”沈韵秋停下来,隔着长长的走廊,露出恬淡的微笑,她在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问候她,似乎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
许青窈想,假如她不知道那些市井流传的秘辛,是眼前这个人散播出去的,或许也会觉得,那道笑容是如此的人畜无害,与世无争。
于是,许青窈压住内心的不适,勉力扯出一道不算难看的微笑,“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迟早都要回来的。”
她不打算撕破脸。
因为,她已经想出更好的办法。
她沈韵秋不是想要牌坊,想名垂青史吗?那就来从她手里拿好了,原本她是看不上那什么破贞节牌坊的,可惜,现在她改主意了。
不要白不要。
她不气,她气别人。
想到这里,许青窈从袖口掏出几锭银元宝,放在手心掂量几下,“弟妹,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领朝廷俸禄的一天……”
沈韵秋脸上的笑意当即僵住。
许青窈见状,勾起唇角,以一种很微妙的语气说道:“真不知是哪个下人饶舌,传出去那些个流言蜚语,我可要好好谢谢她,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没机会走出内宅,接触到这些朝堂之事。”
许青窈目光流转,斜斜睨沈韵秋一眼,见她神色灰败,大约是恨自己为她作了嫁衣。
于是嘴角笑意加深,声音却冷若秋霜,“弟妹,你说是不是?”
“也是嫂嫂自己有本事,除了您,旁人谁也出不了这个风头。”沈韵秋皮笑肉不笑地说。
“说得也是。”许青窈点一点头,竟然毫不谦虚地认了,仿佛对里面的讽意没有丝毫领会。
沈韵秋心中愈发懊恼,那暗笼的袖中,十指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许青窈拌过这两句嘴,见对方吃瘪,她忽然就失了斗志,自己也觉得无趣。
算了。随便客套两句,打算离开了。
“嫂嫂是回来看墨少爷的吧?”沈韵秋对着她的背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一愣,转过身,带着抽离的情感,冷声道:
“我毕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这回的语气就没有那么友好了,她在警告她,不要再动不该有的念头。
把她和薄青城编排在一起也就算了,毕竟该发生的早都发生过,她是百口莫辩,可是要扯到薄今墨身上,她绝对不能容忍,薄今墨将来是要科举入仕,入朝为官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谣言四起,会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看着少年的一腔热血和拳拳的爱民之心,在卑鄙琐碎的艳闻里,消磨殆尽。
就算她与他毫无瓜葛,也会这样做。
见许青窈朝云深堂而去,人已经走远,沈韵秋从袖中掏出了半截画纸,上面绘着一位窈窕美人,细看过去,与许青窈的背影渐次重叠。
那天一个不注意,儿子停瑜就跑到外面,叫她一通好找,最后误打误撞,到了云深堂才找着,只是这一去,竟然叫她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后院角落的火盆里,灰烬之中埋藏着这么一副残卷,虽然只有一个背影,她也能完完整整地分辨出首尾。
沈韵秋不无愉悦地想:好不容易落到薄家大房的牌坊,这下又要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