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232
后来,等他再醒来,徐伯躲不过他的纠缠,才将真相告诉他,原来那位声名显赫的薄家大老爷,竟然是他的生身父亲,为了叫他认祖归宗,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产,才以冲喜之名,为卧床的大少爷娶亲成家,再将他作为嗣子,过继到薄家大房名下。
可是谁也没想到,薄家大少爷竟然会在婚礼上一命呜呼,也使老太太神志失常,不过,这反而加快了他过继的进程。
因为只有如此,那位倒霉的冲喜新娘,才不会被沉塘陪葬。
谁看了不夸一句,薄家大老爷心善呢?
连他也佩服这般的算无遗策。
一笔横亘了两代人、纠缠数十年的债,最后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讨还。
薄今墨一病不起。
幸好,此时淮安城里来了一个南疆巫医,救了他一命,也治好了他的嗓子。
说来这又是一桩因果孽力,这位巫医此次来到淮安,是为了找寻兄长踪迹,一路追踪,最后找到了薄府门下。
经过多方查证,得知自己的兄长已惨遭毒手,而凶手便是薄府的当家人薄青城,他当即立誓报仇,不破楼兰终不还。
薄今墨正欲想办法摆脱薄青城的桎梏,破坏他利用海运勾结反王起兵的计划。
没想到,这次重伤反倒给了他金蝉脱壳的机会。
至此,二人结盟,巫医利用巫蛊和人皮之术,精心为薄今墨打造了一个替身,而薄今墨则李代桃僵,走入总督府偷天换日。
也就是说,此刻薄府床上躺着的那位,才是真正的提督太监,九千岁的干儿子,崔韦。
此人被找到时,已经受了重创,现在也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必须在那人死透之前,将漕粮的事情解决。
“给您的面具尚未雕琢成功,请少主再稍等些时日。”
薄今墨并不奇怪,巫医性疑,他怕和自己的那位兄长一样,失去利用价值后就被杀掉,所以对他始终留有后手。
幸好,他自忖演技天衣无缝,起码叫那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干儿子都没看出端倪,反而愈发忠心耿耿。
只是可厌太监奢靡惯了,身边无论大事小情,随时随地有人伺候,叫他喘不过气来,更无法轻松自在地同窈窈说话,他心里隐隐担心,再将这副臭架子摆下去,等哪日叫她知道真相,恐怕要怨他拿腔作势趁机占她便宜了。
唯一的一件好事是,他忽然从她的嗣子变成了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么?这称呼有趣。
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一点了。
可是现在,也只能忍着,姑且先听她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声声唤他“公公”和“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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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有雨。
“大人。”
许青窈立在屏风外,“如今渡口淤塞,白粮不能入库过秤,耽搁起运时间,外省的船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渡口,依属下之见,得尽快寻找私仓,秋雨连绵,再这么下去,恐怕白米要发霉了。”
“言之有理,”薄今墨尽量压抑住那份悸动,沉着嗓子道:“只是官仓失火,又正值纺棉旺季,城内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本官已着人到邻府去打听了,可惜,效果不大。”
薄青城一袭玄色鹤氅,大步从门口踏来,高声道:“如此这般,不妨派船队南下,将贡物在沿海赋地收纳够数,直接北上,也免去外省运丁奔波劳苦。”
这正是许青窈所担忧的。
虽然现在是棉花纺织和棉布北上的旺月,然而怎么就那么巧,官仓失火报废,又恰好,淮安城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告罄,很难说不是有人在里面搞鬼。
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搅乱局势,好混水摸鱼,倘若真如薄青城所言,直接派船南下收取贡物,那么按照惯例,宫中贡品由宦官负责,提督带来的人马,必然要全部外派。
可以预见,到时堆积在码头的这二十万石的白粮米,势必经薄青城之手,一旦上了他的贼船,很难想象,他会在里面作什么文章。
许青窈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想了想,遂道:“薄大人言之有理,只是这般重任,定得薄大人身先士卒才行。”
把他支去外地,远离这批白粮,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薄青城竟也不推脱,邪邪看她一眼,扬声道:“如此,下官请求许大人从旁协助。”
许青窈心中暗恨,只好先退一步,“我有办法,我知道哪里有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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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窈说的仓库,在外地,薄家从前做过粮米生意,有一批粮仓基地。
只是现在,却不在她的手里。
现在薄家商号账房的总管,叫王小玉。
再次见到王小玉,许青窈惊觉,这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身上穿的是盘锦镶花的蟒缎对襟大袄,红色的五幅绫裙,蹬一双紫色遍地金的高底绣鞋,只是发髻照旧盘得利落,很有上位者的气势。
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她被薄青城圈禁在楼上,整日郁郁寡欢,薄青城给她找来许多新奇玩意儿解闷,其中有一个大活人,就是这个王小玉。
王小玉,有名的说书女先儿。
听了她几回书,她便知道,这个女子,虽然眼盲,却十分敏慧,因此,后来在她短暂地接手薄家生意的时候,愿意提携她一把,她也果真不负所望,心算能力十分了得,数目过一遍耳,就能脱口答案,对术数的造诣更在她之上,还不要说她常年出入大户人家的内宅,练就的那一身待人接物的功底。
看着柜台上的一男一女,年龄不大,颈上都用红绳挂着算盘,许青窈笑笑,如今她也开始收徒了,这倒是好事。
学徒端来茶水,许青窈意思性质地抿了两口,便开门见山,将来意说了。
对方却摇头。
“按照您设立的章程,东家不得干涉商号生意运作,除了年底分红,不得抽取任何本金及孳息,恕我无能为力。”
这种结果是许青窈没想到的,亲手制订的章程生效,按理说她该高兴,可是眼下却成了迈不过的坎儿。
“真就没有半分余地?”
“夫人,这是您亲手定下的规矩,”王小玉抿了抿唇,脸上线条平直冷硬,更显得不近人情,“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算账的,没那么大本事,您找错人了。”
许青窈定声,“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力。”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王小玉向后仰倒,唇边笑意极盛,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却写满了拒绝。
“我欣赏你的本事,也觉得你能为漕粮海运的国策出一份力。”许青窈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王小玉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许青窈要说的是,她举荐了自己,她王小玉如今的成就都应该归功于她昔日的提拔,所以她应该知恩图报——就像世人常常以为的那样。
可是她没那么说,也幸亏她没那么说。
王小玉心想,如果她听到的是那样的答案,她还是会帮忙,可是,也就只帮这一次,还清从前的恩情,她就与她再无瓜葛。
在她看来,如果一个人做好事是为了得到报答,那就得事先说清,如同做生意一般,你情我愿,双方结契,而非享受了好人的名誉,多年之后又挟恩以报,那无异于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想到这里,她问:“最开始你给我机会,难道不是可怜我?”
就像她从前行走内宅,那些豪门贵人的打赏一样,还没开始说书,只见了她的瞽目,便说她是如何可怜,叫下人朝她的碗里扔几个铜板,当然,慷慨的时候,也有银两。她也磕头谢恩,但是和说书到兴处,听见碗里叮叮咚咚铜钱跳跃不一样。
前者的高兴是戴了面具的。
旁人可怜她,她心里反倒可怜他们呢。她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只不过投胎比他们差了些,没生得一双好眼睛,这才不得已捧着饭碗等人舍钱。
“我不可怜你,我尊重你。”许青窈说。
王小玉有片刻的失神。
许青窈无视她的怔忡,“我以为,人不是因为善而行善,而是因为有行善的能力才能行善,时也,命也,攻守之势异也,如今你也有了这个能力,焉能不日行一善?”
王小玉笑了,“夫人的口才还是这样了得。”
看对面有所动摇,许青窈又道:
“其实最开始,我是要用你来当薄氏商号的总掌柜,只可惜,你举荐了郑在,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所保留。”
“你知道?”这回,王小玉惊住了。
许青窈笑笑,“郑在,好一个郑在,我都快忘记这名字了,他是你的夫君吧,你扶持他进商号,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你不该骗我,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
王小玉深吸一口气,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粲然,“说吧,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