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80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暮色将池水映衬得愈加深冷,仿佛一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
她掉进过去一次,却成功被救上来了。
施施想起那时的事,眼睛突然有些酸胀,她又看了眼天边。
金乌西坠,暮光幽微。
她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得赶快上去,不然天要彻底黑了。
施施随便寻了条路快步跑上去,她只知道所有路都能通向灵池,却不知道他们会通向哪里,但眼下也顾忌不了太多。
*
再次见到大片的火把时,施施的心神都震动起来。
命运再次眷顾了她。
这里不是别处,就是李鄢曾经安排她休歇过的禅房。
侍卫们持着火把严阵以待,还有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僧,这俨然就是宫变的前兆!
还好她现在是小侍女的打扮,走在暗处也没那么显眼。
就在施施刚想要放下心时,一支纵队的到来打破了她的幻想,为首的侍卫厉声说道:“这边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来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不敢确认他们是谁的人,可当那个绑架她的男人出现时,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太子的亲信。
毕竟现在大业未成,太子和太孙又是亲父子,怎样也不会在这时真正反目。
许凭声音冷厉:“谁若是敢藏匿她,格杀勿论!”
施施躲藏在高大的佛像后,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但与此同时,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
楚王跟她讲过的。许凭是他安插在太孙身边的,任务就是刺杀李鄢,然后嫁祸给太孙,可后来又被当成弃子废掉了。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太孙混在了一处。
侍卫接声道:“搜!都给我搜!”
果然,她就是幸运不起来。
施施蜷缩在佛像后面,从里衣的暗兜中摸出两张令牌。
一张是李鄢给她的,一张是她父亲的。
谢观昀的这张是怕她在灵州遇险才给她的,刚开始他还不告诉她是什么。
只要她能离开觉山寺,或者是遇到他们的人,有这两张令牌,她就能横着走,可现今她被太子的人给包围了。
施施眼泪汪汪,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她抱住树干制成的手杖,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当许凭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施施才知道什么是倒霉的极致。
许凭刚刚还一副冷厉的模样,此刻却笑得温和:“又见面了,姑娘。”
树干太长,从侧旁露了出来,仅是这么一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施施努力地做着垂死挣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想要假装她不是施施。
但许凭直接拿帕子擦净了她的脸,而后像拎小鸡一样将她从佛像后拉了起来。
他还好心地令侍从将鹤氅取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您可让我们好找。”许凭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不是您找不见了,现今大军早已杀进皇城。”
施施吸了吸鼻子,好好地穿上了鹤氅。
许凭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道:“姑娘最好仔细些,若是让雍王殿下以为我们怠慢了您,可就不好办了。”
鹤氅宽大,衣摆快要垂落到地上,隐隐带着少许冷冽的暗香。
施施抬起手握住火把,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在深色鹤氅的映衬下,白腻得泛起柔光。
她也不说话,就是慢慢地走着。
天色已然昏黑,只是今夜的月色极盛,连星子都显得稀疏。
施施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她行走在石板路上,姿态从容,半分没有被胁迫的胆寒和畏惧。
太孙很快赶了过来,他凝视她的目光冷得出奇,全然像是在看仇人。
施施也不怵他,抬起下颌,冷淡地看向他。
李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会逃!”
他扬起手掌,手腕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许凭紧忙将施施挡在身后:“冷静些,殿下!”
“不管她怎么得罪了您,先带她见过雍王再说。”许凭按住他的手,“往后您就是天下之主,还急这一时?”
李越似被他的话取悦了,渐渐地将手放下。
施施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恶劣地弯起眉眼,偏偏在李越看过来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施施摇晃着手里的火把,丝毫不惧手会被烧到,杏眸中映着一团明亮炽热的火光,像被风吹动的花朵般摇曳着。
李越凝视着她,只觉心口生起一股邪火。
生得倒是不错,可就这性子天下有几人能忍得下去?
他冷哼一声,大步地向前走去。
*
一行人拾级而下,太孙的亲卫将施施围得严严实实,让她一点再次逃开的可能都没有。
行至山麓时,四方忽而响起哀戚的乐声。
高祖皇帝正是在夜间驾崩,所以京城处处都会在他忌日的夜里奏响哀乐。
施施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拨动眼前的雾气。
当看清不远处那长身而立的人是李鄢时,她的心神猛地震动了一瞬。
他身形高挑,面容清冷昳丽,一袭胜雪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在施施看过去时,李鄢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地抬起了头。
“囡囡,觉得冷吗?”他低声唤道。
施施愣了片刻,将鹤氅裹得更紧一些。
她想要说得很坚定,但声音却是颤抖的:“我没有事的,七叔……”
许凭站在施施的身前,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执着火把,烦闷得想要将他的披风点着。
她愠怒地压低声音说道:“别挡着我。”
李越冷眼看向她:“那就过来让周郎官看看,皇叔可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疼,连鹤氅都是专门送来的。”
他的眉眼冰冷,腰间的长剑抽出半截,更泛着熠熠的寒光。
施施睁大眼睛,她有些莫名地想哭,袖中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快把掌心攥出血来,才将眼泪逼了回去。
不能露出软弱的样子。
她眼眸低垂,被李越扣住手臂走向前。
“谢姑娘小侄是原封不动地给您带过来了。”李越一字一句地说道,“只盼皇叔能够遵守诺言。”
李鄢带的人并不多,至少和李越带的那支训练有素的亲卫军是没法比。
难怪李越敢如此大胆地行事。
李鄢没有理会他,只是轻声说道:“过来些,囡囡。”
他就像初见时那般朝她伸出手,如同玉石雕琢的指节修长,白皙到近乎透明。
施施刚想要上前半步,就被李越拦了下来。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叔,这人您已经见到了,就别再为难小侄了。”
“只要今夜事成,我保证立刻将人送到您的府上去。”李越摊开手说道,“对您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山麓宁静,只有远处迭起的哀乐声回荡着,一重又一重的乐声,像是催命的灵符。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管你父亲了吗?”
李越的脸上闪过一丝戾色,他肃声说道:“您与我父王亲如同胞兄弟,他在您那里,应当才是最安全的吧。”
“也是。”李鄢微微颔首,“孤杀谁都不会杀他。”
他唇边露出一抹淡笑,轻声说道:“毕竟当年是兄长毁了我的眼睛,若是让他轻易地死去,本王也会心有不甘。”
“您在说什么,皇叔?”李越脸上的面具裂开一道痕,“害了您的可是齐王,怎会是我父亲?”
李鄢的神情冷淡,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觉得他的储位是如何得来的?”
李越的脸色难看起来,先前太子与雍王联盟的基石便是对齐楚二王一致的恨意,他从未想过李鄢处心积虑,竟是为了报复他父王!
与此同时,火光在施施的眼中疯狂地跳动着。
冷风将她的乌发吹起,让她的面容美得泛起神圣感。
她趁李越愣神的刹那,直接抽出了他腰间所佩的长剑。
利剑出鞘的声响锐利冰冷,在握住剑的那一刻,她的血开始灼烧起来。
施施无法自抑地感到满足,就好像她手里的不是长剑,而是命运。
那一刻,不仅是李越愣在了原地,连李鄢也变了脸色,他冷声唤她:“施施——”
纷杂的思绪像水流般汇聚一池,余下的仅是最纯粹的恨意。
梦魇里的一幕幕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着,继而化作一种惊人的力量凝聚在她的掌心。
李越的这把剑真是好剑,比王钊给她用的那个小木剑要好一百倍。
施施只来得及想这一件事。
滚烫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反倒是重物落地的“骨碌”声唤醒了她的理智。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施施还没想清,李越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便响了起来,长剑沉重,她横剑在前,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
李越像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怒吼道:“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后方的侍卫刚想要上前,便被暗处的冷箭射穿心房。
施施脸色苍白,艰难地提剑,正当她感觉腕骨刺痛起来时,一双冰冷的手忽然覆了上来。
李鄢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囡囡。”
然后他便握住她的手利落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稳得可怖,在洞穿李越肩头时,他的指骨微屈,不紧不慢地将长剑往下按,连指腹都没有丝毫颤意。
施施满脸泪水,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色泽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此刻煌煌如炽阳,皎皎如皓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