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272
在她要分离挣脱拉扯的前一刻,白寻微却忽而松了手,先她一步纵身穿过那仍旧烧的灼热的火势,率先出了这死生命门。
而她在怔愣片刻后便猛然回过神思,遂紧随其后,也欲一股作气一并逃出。可机缘巧合下偏偏就差了这么一步,那扯带着帘帏的梁柱轰然倒塌横砸在她的面前,生生将出口堵死。
她在火光映照的光亮下看见了那扇被毫不留情合上的门,以及消失在门后的沾着血迹的裙袂,再回身看向已然被焚烧得不成模样的床榻,当即连身上不慎被引燃的火星子都忘了扑。
散发出焦糊气味的火圈在不断缩小范围,围着她的周身,用火舌舔舐着白南纾绣着金线的纱衣,复又惊得她张皇无措地惊声叫嚷。
门外,白寻微看着门缝之中隐隐透出的火光,和不住从轩窗的缝隙间透出的刺鼻黑烟,静立了良久良久。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
“渌吉,去救她出来吧。”
渌吉便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陪嫁丫鬟,闻言一愣,“可二姑娘若是走出这个门,恐对姑娘不利啊。更何况救出来将她送去何处呢?”
“她不会。”白寻微长叹了一声,“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威胁到我这失败透顶的命途了。”
“送她回府吧,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就现在。”
只是这话音方毕,她眼前登时便是一黑,遂而陷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之中,不复应人高声语。
晨光熹微至薄暮将近,轮回藏于天地与日月的你争我赶之中。远山在策马掠过的风景中忽远忽近,看似低矮,越靠近便越是一座难以跨越的青山。
那纵马疾驰的身影一刻不停,马背上攥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着红,连青筋都因僵持的力道而尽显形路。
他甚至连溅上血印的面颊都来不及擦拭,额发也在颠簸中散乱,只是那双盛着恨意的眼睛,如何也不会令这主人显得狼狈。
谢今朝已然踏过了千里,奔波了近整日。
几乎是凭着本能循着来时的路疾驰折返,他几乎不曾停下来半刻,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唯想着要这般一直向前赶赴,直至那和自己这身衣衫一般颜色的血色宫墙出现在眼前,才算是到了尽头。
他抛不出多余的心思,只有江萨亚所说的每一句话,和他所呈上的每一张据证,如同刀刻皮肉一般烙印在脑中,一瞬一瞬循环往复地不断重现。
每忆一次,他都似乎是在将自己剥离原本的躯体,以一种变样的目光去审视和审判从前十余载再可笑不过的执念。
有什么在刹那之间山崩地摧,那是一根联结着如今与当年的自己的绷紧的弦,却在接过漠北与大胤十年来往信笺与无名军的随军手札时轰然断裂。
他好像要不认识自己了。
这些年里,他对自己的生身父亲深信不疑,当年父子二人在凤栖宫里的向隅而泣,让他午夜梦回间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在心里。
母后的亡故与北狄的倾覆被悉数归结于了漠北与大辽之间的诡计多端和当年布防威援不力,也成了他心中的横刺与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直到他横刀立马,看着漠北被族内反水围攻,被里外夹击而无所遁形必然落败的时候,他的心下还仍旧是因昔年屠族之仇得报的畅意释然——
可一切都被那寥寥几册信笺与文书上的只言片语击得粉碎。
多可笑。
谢今朝恍然闭眼,任烈风呼啸着从面上掠过,不残留一丝温度。
他秉持至今的信念,支撑着他一路斩过奸匪斗过谋手,只为一朝能让母后与外祖得以在九泉之下合眼的信念,原来都是假的。
而他从来笃信的父亲,却打着爱人不待的名义,将元凶的身份隐埋得干干净净,那些不该留下的人证也都一并随着母后葬去了皇陵之中,天下再也没有人胆敢指证他所做的一切。
时间会冲淡所有的悔与愧,即便是当初掉下来的泪还存着几分真意,也会在经年累月的麻痹与自欺欺人下,连他自己也复信不移。
甚至还会在他面前提起已故的发妻时,装腔作势造出些子虚乌有的假泪。还能在他的面前伸张大道仁义,要他步母后的后尘,也成为他一局大棋上的渺渺一子。
在多年之后,或可以同样的方式拿下整片北域,与大辽分庭抗礼。
他的丰功伟绩将因此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平边疆安定,为万世称颂为千古明君,道不尽飞黄宏业。
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他怎么能装作,怎么敢装作——
亲手杀了母后,杀了那个他美名最爱最愧之人,亲手将北狄推向不复深渊的人,分明是他。
最该死的也是他。
浮云蔽月,漫天星斗皆被隐于浓云之后,黑天厚土之间的人间,是一片祥和下暗度陈仓的攻陷。
炬火攻破城门,将起身飞追欲拦的士官悉数扣押。一众马蹄踏碎官道,一路横冲直撞疾驰至巍峨宫墙下,惊动了夜巡的御林军,所到之处又是残酷的厮杀。
谢今朝执着长剑,望向黑压如云涌动而来的天子守卫,偏了偏头,下意识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笑容。
浩风卷过额前飞扬的发丝,裹挟至脸上,却又与沾了血的粘腻藕断丝连。在半遮半掩下所露出的唇角和比夜色阴鸷的眼眸,无端生起惊心动魄的森冷气。
手中的长剑饮了血,在今夜似乎格外大开杀戒,如何也止不了渴。不过是人挡弑人佛挡弑佛,纵使千军当前,也敌不过亘不能变的诛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尸横遍野,战殍满地,不过三刻而已。
长剑磨着金銮殿前的龙纹阶,在其上留下蜿蜒的血痕,为封印于石下的龙首添了几分颜色,点了有睛之笔。剑尖与花岗石摩擦而生的尖锐声响,在四下无人之境分外引人耳目,似乎召示着主人的渐近将临。
苍龙七宿大漆镂雕重门上,刻画的是春生,夏长,秋收与冬藏四时天象,也象征亘古未变的对稳坐龙台之人的景仰尊拜。
可谢砚舟不配。
重门层叠并开,入目可见的大殿之内左右空无一人,唯有一人疲态闲散地倚靠在攒金龙椅御座之上,一副老态入定模样,掀起眼皮瞧了来人一眼。
他似乎并不惊讶于谢今朝的出现,也对他满身血污提着沾血的长剑的模样不甚在意。这样一个彼此无言的无声的对峙,到头来只有一句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一句:
“你来了。”
谢今朝静静立于殿门处。
面容并未有半分松动,也不曾迈步上前。
建元帝见他这肖似罗刹模样,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在北域征战而归的情景,神色也如这般阴沉。可是与谢今朝当下相比,似乎也对不上从前自己的影子。
他起眼眸看了远远立于殿门前的谢今朝许久,忽而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好像一点儿也不像他。
或者从来没有像过他。
御前带刀是重罪。
更何况那刀见了血,便预示着太和门前出动的御林军没有拦住来人的本事。建元帝端坐于龙椅上,鼻息间似乎还能隐隐闻见些萦绕的血腥气。
“朕等这一天,等了许久。”
“终究还是来了啊。”
他抬手显显比划了个三字,咋舌道:“三把火。”
“第一把火,烧死了坤宁宫。”
“第二把火,烧死了瑄王府。”
“第三把火——”
建元帝复而将手收回在膝上,“该轮到金銮殿了吧。”
意思是他们死了?
谢今朝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动。
死了便死了吧。
与他无关。
“北疆如今正于酣战之际,你为何带领人马撤军?即便是要来讨伐朕,也当要分个轻重缓急。你是大胤储君,不是莽夫,何敢至百姓于死生之地!”
谢今朝启唇,说出了跋涉千里后见到生父,也是仇人后的第一句话:
“什么叫轻重缓急?”
“孰轻孰重,我分不清。”
“你若是我,又能做出多高明的选择?”
建元帝有些微的怔愣。
而谢今朝不等他反应,又接着道:“罗故生已死,北疆大有人在,你以为我是你么?”
“你所谓救百姓于水火,所谓容仁道义,当年北狄邯勒王旧部一众数万子民,不是说杀就杀了。”
“你所谓对母后情根深种,愧悔难当,可你如你所说这样一个得你深爱的人,不是说弃就弃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朕是你的生父,你的骨子里还流着朕的血,你问朕有没有资格?没了朕给你的一切,你以为你能是个什么东西!”建元帝扶住额头,青筋挣扎鼓动,喉咙不住剧烈咳嗽出声。
“你想要的那些于我而言,皆为虚妄。我为我流着你的血而悲哀,且恶心。”
谢今朝动了动麻木的手腕,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上前,“江萨亚今夜会攻破大都王王城,索隆达必死无疑。你想看见罗故生的死,因为那是你的一根不能轻动的刺。但漠北的全军覆没,我想你大抵不愿看见。”
“因为那意味着,纸已经包不住火,该知道与不该知道的,都将公诸于世了。”
“可你与索隆达当年盘下的一步大棋,却偏偏溃于蚁穴,留下了我与他两处微妙的隐患。八年前的那一场彻底的灭亡与倾覆,在时过境迁后的今日,印证了什么叫做咎由自取。”
“漠北今日的惨败,便是他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所做的再一次的重现。”
“这样的结果,当年你布下那盘棋的时候,有预想过么?你所等待已久的惶惶不可终日的那天,也料定了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么?”
“此时此刻,与你所料想的有偏差么?”
谢今朝看着嘴唇嗫喏的建元帝,倏尔笑了。
“谢砚舟。”
他咀嚼着这几个陌生的文字,在心中磋磨多年,从未直呼名讳叫出口过。
“或许当初你该杀了我的。”
作者有话说:
标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取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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