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元朗”136
“遂之要去哪?”
“这就不劳陆庄主挂心了。”
许初的口气比平日更冷了几分,陆元朗听得心中焦急,恨不得用自己这一腔郁火融化了许初心中的坚冰。
“陆庄主如果不用我的药,就请进屋休息,明日我送你回去。”
“我用!”
许初指指药包:“那你自己煎吧。”
陆元朗自知理亏,伸手拿过来,许初又道:
“还有龙骨十钱、牡蛎五钱、赭石十钱先煎。”
“……什么意思?”
“这三味药不用浸泡,少许水,大火烧开,再转小火,煎两刻钟。而后将浸泡好的群药下入,大火烧开,转中火一刻钟,小火一刻钟。”
陆元朗细细咀嚼了一遍,想到那此刻就该先将药包里的药泡了。
“先煎的药在哪?”
许初指指案上小秤:“在药柜里。”
“……你刚刚说磁石多少来着?”
“赭石,十钱。还有龙骨十钱、牡蛎五钱。”
陆元朗将秤拿起,他不知那药柜的顺序,只好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地挨个去认字迹。
许初还在他身后说着:“对了,旋复花、车前子需要包煎,纱布在那。”
还没找到赭石的陆元朗眼前一黑。
“遂之,我知错了——今后自然按你说的做。先前实在是事出无奈,难道我愿意整日承受伤痛?每天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我知道你看了也不会喜欢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不想反倒惹你不快,以后我都改了就是。”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
陆元朗刚因许初的松动而欣喜,就见许初直视他问到:
“你身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有。”
陆元朗见躲不过只好实说了,许初要看,他就将衣襟塞到腰里,脱下右靴,解开束带,而后将裤筒卷到腿根。许初让他在火旁的圆凳上坐了,又另点了一支烛来照。
那脓血已经透过了绷带,陆元朗一层层将其拆下。许初看脉象就知道这伤口必定化了脓,可看到时还是触目惊心。
那创口溃烂脓肿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陆元朗自己也理亏赧然,低头小心打量许初的神色。
“这是怎么弄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劳你先帮我处理一下,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许初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陆元朗的身体与他无关,是伤是愈他都不肖管,刚刚那一问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想想是不该问的。
“陆庄主这么多天不说,想来是不愿信用在下,那就请您自己动手吧。”
“遂之……我夜间也自己上过两次药,一直没见好,如今没有办法了。”
许初胸中顶着一口气,想要逼他先说出来,又见那伤口惨状不忍。
他默默站起身,取了些黄柏,就起了一灶烧煮起来,又将口服的药配好煎了,这功夫他去提了桶冰凉的井水倒在盆中,待黄柏液煮好连壶坐进去降温。
“你举着烛火。”
许初的唇角一直绷得紧紧的,提着黄柏液灌洗陆元朗的伤口,另一手就用刚煮好的帕子清理伤口周围的脓血。
陆元朗是惯能忍痛的,闭着眼一声不吭,但伤口周围的肌肉却本能地抽动。
慢慢那伤口露出了本来的轮廓,狭小而深,像是利物刺入导致的。许初又想问这是怎么弄的,见陆元朗咬牙忍痛不语只好止住了。
许初跟着余逸人从医这么长时间,什么样的伤口没有见过,病人如何号哭他也面不改色。偏偏每次见了陆元朗的他就觉得心中抽痛,连自己身上同样的地方都跟着疼起来。
那一夜陆元朗被胡续万所伤时许初发现的这一点。如今他以为自己已经了却对陆元朗的痴念,不料这感觉却仍未消失。
这伤口是棘手,但也不是毫无办法,可许初看着那豁开的皮肉仍是觉得心惊肉跳。他不由得去想,如果他用尽了手段这伤口仍没有长合的趋势,那陆元朗的性命也不过就是旬月之间了。
陆元朗也是肉体凡胎,是会死的。
想到此处,许初提着药壶的手都颤动起来,好不容易才将伤口冲洗干净。他将手轻轻放到陆元朗腿上,将伤口慢慢分开,去查看里面的情况。
陆元朗疼得仰起头,喉咙翻滚,许初看他一眼,连忙放开手说到:“好了。”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
许初取了小刀来,将其在火上反复炙烤。刀子已经烧热,他却想着那伤口的样子畏葸不动,直到刀身通红烫手才不得不下定决心转过身来。
陆元朗额上都是汗,现在似乎好些了,正深深吐息。许初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动手就是。”
许初取了一卷绷带递到他面前,陆元朗张嘴咬住了。许初不敢让他执烛,就将烛台放在一边,俯下身,一手扯开伤口,一手用烧红的小刀去割其中的败肉。
刚被刀子触及,皮肉就滋滋地冒起烟。陆元朗身子猛地抽动,双拳握紧,额上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间发出猛兽嘶吼般的声音。
许初连忙收手。他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自己也不忍,按理说这不应该,别说清理个伤口,就是截肢的事他也帮着余逸人干过,从小接触这些酷烈之事早就让许初的心上生了厚厚的茧子,何况这不过一点皮肉伤呢。
他暗暗说服自己,又沉声让陆元朗不要动,低下头努力将这具身体想成是随便什么人的。许初知道自己下手越犹豫,伤者的痛楚越漫长。
他全程不敢抬头,光盯着那伤口,一刀刀将腐败的血肉剜出来,新鲜的血液就被烫结了止住。
陆元朗全身绷得死紧,口中呜呜作响,伤口周围疼得抽搐起来,让许初觉得自己在折磨什么被拴住的小动物。
许初心想早知不该跟他赌气,就该配两丸厌厉来的。他没发觉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只暗自庆幸那伤口不大,可以先包扎了观察一下,暂时不用动针缝合的。
陆元朗见他起身将工具放下,以为终于结束了这酷刑,不料许初拿了一瓶药粉来,也不知会他,就对着那伤口厚厚地洒了下去。
他生生又捱过了一阵剧痛,等睁开眼时许初已经在缠绷带了。
“缠得紧些,你忍忍吧。这几日不要乱动牵拉到伤口,如果还长不好我也不敢担保你的性命了。”
这伤口不新鲜,许初看得出这比那夜土匪造成的几个都要早得多。一想到这里他就气结,这么长时间都没好,陆元朗就像没事人一样打打杀杀?到今天也不告诉他?
许初一把拉出了陆元朗口中的绷带,他倒要问问原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元朗见许初坐在小凳上,俯首在他身前小心地包扎,心中自是一阵酸涩。
“是我自己用匕首刺的。”
“为什么?!”许初抬头讶道。
陆元朗一脸难色,舌头像打了结一样不知如何开口,话到嘴边好几次又咽了回去。刚刚的一场酷烈疼痛让他整个人如同脱力了一般虚弱。
“……你‘死’了以后,我心里实在难受,所以……所以……”
所以他就伤害自己?!
看到许初震惊的神色陆元朗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遂之,我先前没有告诉你,一来是自知此举并不光彩,二来我怕你为此心中愧疚——”
引发愧疚是得到原谅和很多此外东西的好计,但陆元朗不要这样做。
“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为我用了代桃也是这样想,遂之,”陆元朗轻声道,“我说过,要用你先前待我之心待你。”
许初手一顿,怎么也打不好绷带的结。他稳了稳心神,将圈绕得更大些,这才将布头穿过去拉好。
陆元朗想看许初的反应,但对方只是垂眸不看他,回身取了刀将多余的绷带割断,而后将工具清洗干净,药物放好,看看灶上的汤药,又拨了拨火。
趁此时陆元朗穿好了衣裤鞋靴。许初不答言他心中自然失落,但他原本也没指望凭这三言两语就说动许初。自从初见那人就对他掏心掏肺,让他直到近日才知道许初原本是个多么冷硬的人。
天早已黑透了,汤药也已煎好。许初将纱布蒙在碗上,将壶中药饮缓缓注入。
他知道,他自己在这场感情中已经吃够了酸甜苦辣,弄得心灰意冷,这才做出决断、假死脱身,心中已无牵挂。可陆元朗不知底细,生生被他抛闪在半路,心中自然难以稳当。一路相伴,陆元朗若不是木石心肠总该有所触动,见他因此而死,自责歉疚也是难免。
就在陆元朗以为这一夜谈话就到如此时,许初缓缓转过来说到:
“元朗,我若早知你会如此自责,或许也不会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今日既然说开了你便放下吧,我今后也不再怪你了。”
许初说完便转头要走,陆元朗立刻拉住他。
“你是说你原谅我了?!”
“嗯。”
许初淡淡应了,却将手抽了出来。
“遂之……?”
“愧疚会使人将其跟很多东西弄混,陆庄主既然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代桃之事,难道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陆元朗恍惚觉得许初刚刚叫过他的名字。
“遂之,我知道我这态度转变的时机很可疑,”陆元朗试图用笑容缓解气氛,那笑声听来却苦涩极了,“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刚刚的话对我很重要,但我不会就此止步,定会让你明了我的心意。”
“你这是何必呢,”许初并未回头看他,“如今那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陆元朗明白了,原谅容易寻求,真心难以重得。
许初去翻了一把龙眼干出来。
“等药凉了你就喝了吧,你这伤口还颇有危象,别不当回事。”
陆元朗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跟许初商量道:
“遂之,那安神丹我能不能不吃?自打入了江湖早已不敢熟睡,吃了那药反而不踏实,不吃时睡得还好些。”
“好,”许初将龙眼干递给他,“含着。”
陆元朗接过来也没看,递到嘴里才觉得丝丝清甘有些熟悉。“甜的?管什么用,含到什么时候?”
“管甜的,含到不甜。”
陆元朗正不明所以,许初指了指墙上竹篮:
“夜间如果害疼,那里还有。”